19
張雲淮似乎心情不好。
大公子被人扶上馬車,先行回府,他僅帶了一隨從,反倒打算從街上步行回家。
我與那名叫福生的隨從,跟在他身後,一路沉默不語。
已至亥時,街上的人逐漸少了許多,但因節日的緣故,仍顯得很熱鬧,處處張燈結彩,燦若星河。
我隻顧低頭走著,不知何時張雲淮已經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
二公子眉眼昳麗,穿了一身織金錦繡袍,青鳳裘的披風,身姿高頎,眸光輕輕瞥來,整個人出塵俊美,貴不可言。
我跟上了他的腳步,繼續低頭在他身邊同行。
他終於開口,卻不是問我為何會出現在明月樓,而是清冷道:「蔣世子此人,並非善類。」
我輕點了下頭。
他又道:「我原以為,你與她們不同。」
言語之間,不含半分情緒,亦聽不出深意。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自幼被眾星捧月,少年得志,莫說是御史府,便是在京都之中,也是極耀眼的郎君。
我初到御史府時,曾和二房杜姨娘的娘家侄女杜絮柳同住在西跨院。
杜姨娘與我姨母鄭氏不同,她極其聰明,又貌美風韻,生了一雙勾魂的鳳眼,最得二老爺的喜歡。
她還在二夫人的眼皮子底下為二老爺生了個兒子,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一向脾氣不好的二夫人,竟一直容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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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姨娘無疑是聰明的,正因這份聰明,她的侄女杜絮柳與我不同,同是府中妾室投奔而來的娘家人,二房的杜姑娘比我高貴多了。
她生了副鵝蛋臉,身段窈窕,不用做什麼女伴讀,隻需聘聘裊裊地站在杜姨娘身邊,人人稱她一聲「杜姑娘」
。
不像我,御史府的人想起來便叫我一聲小春姑娘,更多時候是直接叫我小春,亦或者孫雲春。
我姨母因為此事時常生悶氣,有時候還掉淚。
她道:「你若是早些時候來投奔我,在我還年輕些時,大老爺待我也是不錯的……」
我看著她默默抹淚,安慰了一番,其實心裡好笑極了。
我這傻姨母,還以為我不似杜絮柳那般被人尊重,是因為二房杜姨娘受寵的緣故。
似乎大家都這麼認為。
連杜絮柳也這麼認為。
至少每次見到二公子張雲淮,我如丫鬟一般低眉喚他「二公子」時,杜絮柳總是柔柔地看著他,喚的是「二表哥」。
她與我真的不同嗎?
被雪覆蓋的荒野銀裝素裹,其實每一條道路在大雪融化後都是泥濘的。Ӱź
我們生在土地之上,自降臨便扎根在泥裡,注定成不了飛檐上亮晶晶的瓦礫。
可是杜絮柳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同她姑姑杜姨娘一樣,拼了命地想要破土而出,往屋檐上攀爬,似乎高一點,再高一點,就可以變成一塊瓦。
可她忘了,她的根還在泥裡。
爬得越高,不斷拉扯,終會有分崩離析的危險。
如我們這種人,就該老老實實扎根在土裡,不是嗎?
我們應該把根扎得越來越深,如野草般生根發芽,竭盡全力汲取一切,自己長成為一棵大樹。
世家尊卑是刻在骨子裡、寫在禮法上的。
我們不可能成為一塊瓦,但可以長成大樹,枝葉伸展在屋檐同一高度,興許還有凌空瓦上的機會。
可是這些,她們都不懂。
那時杜姑娘還在做夢,夢的是光風霽月的二公子,含羞望去的眼神,滾熱的心意,殊不知早就是御史府人盡皆知的笑話。
她不知道,背地裡府內的幾位小姐聚在一塊兒,談笑間是如何嘲諷她的。
「她姑姑不過是個妾,大家叫她一聲杜姑娘,她還真往臉上貼金了,竟然稱呼二哥為表兄,真是好不知羞。」
「你們瞧見她看二哥的眼神了嗎?想來是得了杜姨娘的真傳,一股子的狐騷味。」
「她莫不是還指望二哥正眼看她?瘋了不成?二哥那樣的人,她便是做妾也是不夠格的。」
……
她們談論的時候,張宓也在其中,感慨地說了句:「二哥這樣的人,倒也不怪她們動了心思。」
她說的是「她們」。
杜姑娘之前,府內還有過秦姑娘、李姑娘。
御史府的大公子,早已娶妻生子,納了好幾個妾,且自詡風雅,酒喝多了與那些官宦子弟互享美妾也是常有的事。
二房夫人隻生了六姑娘一個,二老爺的兩個兒子皆為庶子。
怪就怪在張雲淮不僅金貴,還皎如玉樹,容姿勝雪。
據張宓所說,從前在她二哥身邊伺候的丫鬟婢子,多有不安分的,心思都用在了別處。
後來被朱氏狠狠地整治了一番。
而二公子興許是看多了她們的做派,骨子裡厭惡至極,眸光冷冷瞥去,如寒冰一般,令人生畏。
他是個端正自持的人,極有主見。
正因如此,朱氏對他很是放心。
然而年歲到了他這般,通房也沒有一個,又讓朱氏操心起來。
20
朱氏自然是不願搭理二房之人。
我不知她是怎樣想的,忽有一日,張宓在四下無人處問我:「小春,你覺得我二哥如何?」
「二公子,自然是極好的人。」
「你想不想做他的妾?」
我嚇了一跳,抬眸看她:「四姑娘,你莫要亂說。」
張宓面上含笑:「我悄悄告訴你,母親前些日子誇你來著,道是整個府裡的丫鬟相看了一遍,都不如你老實本分。她說你是個伶俐人兒,有打算收你為我二哥的通房,待日後二哥娶了親,再抬你為妾……」
張宓臉上的笑理所當然,似在告訴我,小春你命真好。
但她萬沒想到,我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開口道:「四姑娘,我不做妾的。」
笑意凝結在臉上,她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那可是我二哥。」
心知與她多說無益,我道:「我爹在世時,已經為我定下過婚約。四姑娘,我如今是得張家庇護,暫居而已,有朝一日我是要離開的。」
張宓睜眼看我,想起來了一般,恍然道:「對,我們竟忘了你是良籍,並非府內下人。」
那日西院無人處,張宓與我閑談一陣,轉身離開之際,卻未曾想到不遠之隔的水榭,站著玉樹臨風的二公子。
我恍惚覺得他應是聽到了我們的話,可他表情那樣淡,負手而立,僅投過一個極平靜的眼神。
我不確定他當時聽沒聽到。
其實他聽沒聽到,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我的心思從未停留在他身上一秒。
所以花燈節這晚,他看到蔣世子捏了我的臉,開口道:「我原以為,你與她們不同。」
雖知他是誤會了什麼,我也未想過解釋,隻道了句:「二公子,人都是一樣的,沒有不同。」
街上掛滿燈籠,各式各樣。
天上月明,圓得好似白玉盤。
他道:「你說過,你不做妾。」
頓了頓,又道:「蔣世子定不會娶你。」
他放慢了腳步,我也放慢了腳步,緩緩地跟著:「世子爺當然不會娶我,二公子放心,小春明白自己的身份,您想說的我都明白。」
「所以,你今晚為何出來?」
他沒有看我,聲色淡淡。我沉默了下,依舊沒打算把給張宓送信的事說出來。
他卻像猜到了什麼似的,輕笑一聲,又對我道:「去給張宓挑一盞花燈吧,免得空手而歸。」
街上掛著很多燈,即將收攤的小販喜笑顏開地幫我介紹,高懸的是骰子燈、花籃燈,最亮的是走馬燈,好看的屬宮燈與圓燈。
我隨手選了一盞提燈,紙籠上有神鳥圖案,栩栩如生。
回眸時,正看到張雲淮在看我,他的眼睛極是幽深,又道:「你也挑一盞吧。」
我便隨手也為自己挑了一盞。
上面是燕子圖案,燈燭輝映,燈籠上題了一行字——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圓月盡明,與燈燭呼應,映在張雲淮眼睛裡,他笑了下:「太上靈簽第六十三簽,正是這句,為上簽。」
我也笑了下:「二公子,這是街上,並非廟裡。」
「信則有。」
他看著我,平靜的眸子深黑一片,說了這三個字。
我與他走在街上,過後再無言語。
長街遠處望去,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他後來又說了句:「今年的花燈節,好似格外熱鬧。」
我順著目光望向那月,也順著他的話,不自覺地回道:「我見過更熱鬧的。」
語罷,回過神來,對上他的眼睛,很快又垂眸:「月亮倒是格外的圓。」
「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雲衢千裡明,當真圓滿。」
二公子聲音一貫的清冷,抬頭望月時,此情此情也染了幾分柔軟。
他竟問我:「小春,你可喜歡?」
我沒有看他,隻顧著埋頭走路,答非所問:「月滿則虧,還是彎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