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魏冬河膽子真是太小了,虧他爹是個殺豬的。
我讓他爬樹上把那巢打下來,他在樹上猶猶豫豫,怕蜜蜂蟄他。
最後我沉不住氣了,三兩下也爬上了樹,接過他手中的竹竿,噼裡啪啦地把蜂窩打了下去。
嗡嗡的蜂鳴聲中,我們倆趴在樹上一動不動,等著它們消停。
便是這時,林子深處隱約傳來說話聲。
距離太遠,聽不真切,隻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們在說什麼青石鎮,去年秋裡被晁三擺了一道,這次勢必讓他死……
他們還提到了一個耳熟的名字——賴老爺。
怕是整個開州的孩童幼時都如我和冬河一般,若是不聽話,會被家中父母嚇唬一番——
「再哭,便讓賴文賡下山來抓你。」
黑嶺一帶最大的土匪頭子賴文賡,人稱賴老爺,是個惡貫滿盈、手段狠辣之人。
我和魏冬河面色一白,清楚地意識到,土匪下山了。
12
我被土匪抓了。
我和魏冬河兵分兩路,抄小道回鎮上,欲去衙門通知趙縣令。
誰知林子裡的土匪比想象的還要多,且個個鷹鼻鷂眼,一臉兇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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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後,山洞裡昏暗陰冷,燃起的火堆已被熄滅。
土匪們都提刀走了,我手腳被反綁,嘴裡塞布,在地上扭動了半天都沒爬起來。
我哭了。
哦,還嚇得尿褲子了。
那日是我十三歲生辰,清晨爹給做了手搟面,我還剩半個雞腿沒吃完,好後悔。
不知冬河有沒有平安下山,有沒有去通知縣老爺。
不知鎮上如何了,爹和阿姐找不到我,一定急壞了。
13
天亮時,我臉上的淚還未幹。
擔驚受怕一整晚,最終等來了兩個土匪,拎起我就往外拖。
他們身上有很重的血氣,手中的刀有血,且已經幹涸。
我被拖拽著不肯走,嗚嗚個不停。
兇悍的刀疤臉面目猙獰,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你們鎮上的人都死光了,你也想死是不是?」
「要不是寨子裡缺女人,老子現在就宰了你!」
山林群鳥四散,我被他們挾持拖拽著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中有道影子一閃而過,日頭下晃著刺眼的劍光,轉瞬即逝。
「誰?」刀疤臉警惕道。
隨著聲落,前方果然走出一人,定睛一看,竟是晁嘉南。
身形修長,腰身勁瘦,熟悉的眉眼染著寒霜,緊抿的唇漠然垂下,那張總是懶洋洋的臉,此刻殺意彌漫,黑眸揉著狠戾,滲著紅薄一片。
他身上有傷,腹部衣衫被血浸染,濺在臉上的血映著硬朗的五官,手中的劍從地面劃過,如殺戮場上浴血而出的修羅。
「晁三?你竟然沒死?」刀疤臉很吃驚。
他也僅是吃驚了下,因為晁嘉南一如既往的話少,單手轉了下手中的劍,以疾雷之勢揮出,三兩下將他腰斬。
另一名土匪很快也亡於他劍下。
末了,他用染血的手,將我的綁繩解開,拿掉了嘴裡的抹布。
「晁三,晁三,怎麼連你也受傷了?鎮上如何了?」
我哭著問他,隻覺喉頭一陣腥甜,哽著咽不下。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
十三歲,我生辰這天,青石鎮被屠了,死了大半的人。
彼時正值盛京大亂,傳聞四皇子殺父弒兄,宮變奪權。
燕山府的平王最先起義,各地叛軍流寇趁火打劫,組建了無數支隊伍。
開州黑嶺的土匪,夜襲青石鎮,實則未討到什麼便宜。
但是他們竟然與江西起義的裹刀軍勾結一塊,縣衙兵及晁三等人同土匪廝殺時,裹刀軍黃雀在後,在城內搶殺掠奪。
他們想入京,分一杯天下權勢的羹。
但他們沒有錢,急切地需要軍需。
叛軍入城,百姓避之不及,於是他們借土匪之名,以殺戮搜刮了青石鎮。
14
我家的米糧鋪子沒了,人都死了。
城內屍橫遍野,哀嚎一片。
桂子巷彌漫著血的味道,入目赤紅。
那一年,我爹和姐姐,以及鋪子裡的伙計,全都被抹了脖子,縣衙門的鳴冤鼓上,濺了一行血,父母官趙八髭倒在公堂之上,死不瞑目。
那一年,魏冬河不知所蹤,他那憨厚老實的屠夫爹,手握一把殺豬刀,睚眥欲裂,死在桂子巷尾,利箭穿心。
那一年,我那總是之乎者也、張口閉口孔孟之道的李夫子,拿起了菜刀,沖向裹刀軍。與我有過節的曹大胖和他的麻桿書童也死了,曹員外家無一幸免,曹瓊花被土匪劫走。
那一年,我問晁嘉南,你為什麼沒有守住青石鎮?
三月,桃花開了,山上的茶花也開了。
我收拾了包袱,準備入京了。
我問晁嘉南:「我爹說你自幼父母雙亡,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既然是百家飯,青石鎮的百姓,可對你有恩?」
晁嘉南沉默著,點了點頭。
我又道:「你不會放過賴文賡和那幫土匪的,是不是?」
「是。」
「那就好,我替青石鎮的百姓,跪一跪你吧。」
我跪地給他嗑了三個頭,抬頭看他:「晁三爺,小春有勞了。」
晁嘉南本就負傷在身,臉白得像紙,唯有眼圈薄紅。
後來,他便一路跟著我,護送我入了京。
15
近來我總是不斷夢到四年前晁嘉南送我入京的場景。
那時節兵荒馬亂,處處都不太平。
行至隴西路上,我生了場病,高燒不退,他帶著我住在野外荒廟。
有一逃難的一家四口,恰好也途經此處,住宿廟中。
那大嬸看著和善,是個熱心腸,叮囑晁嘉南趕快去藥鋪抓藥,她幫忙照顧病中的我。
晁嘉南走了,離開沒多久卻又放心不下,折返回來。
大嬸正領著她的一雙兒女守在廟外,見到他面色驚懼。
她男人此刻正在廟裡,猥褻著想扒我的衣服。
後來,晁嘉南殺了她丈夫。
他怒紅著眼睛,原是要將那大嬸也殺了的,結果她跪地磕頭,不住地求饒。
晁嘉南憤怒地將劍架在她脖子上,一遍又一遍地質問:「你沒有女兒嗎?你沒有嗎!?」
大嬸哭道:「我正是為了我女兒,才什麼都聽了他的,我沒有辦法。」
他們年幼的女兒,方才七歲。
兒子年歲也不大,約莫十一二歲,隻會傻笑著拍手,是個流著口水的癡兒。
晁嘉南沒再看她們一眼,將我背在身上,離開了破廟。
臨走之前,他對那大嬸道:「你的孩子是孩子,別人的孩子也是孩子,這不該是你作惡的理由,我該殺了你的。」
他沒有殺她,雖然他很想這麼做。
我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身上,被他背著前行,走過寂靜無人的荒野,又走過田間廢橋。
天快黑了,彎月懸於半空,郊野小道樹影綽綽。
四面有風,吹得人身上好冷,頭疼欲裂。
晁嘉南低聲哄我:「小春,先別睡,等進城了我幫你找大夫。」
我的額頭好燙,眼淚也好燙,染濕了他的衣裳。
他肩上的衣衫被我死死攥在手裡,那樣用力。
那似乎是我此生還能抓到的唯一的溫暖,也是我僅有的力氣。
我呢喃道:「我沒有家了,我爹死了,阿姐也死了,我能叫你姐夫嗎?」
「從今以後,我便是你姐夫。」
「好,你會幫他們報仇的吧?」
「會,我會拿賴文庚他們的人頭祭青石鎮。」
「我也會,我會親手宰了那幫人。」
「……報仇的事交給我,你是姑娘家,老老實實地待在京中,等我消息。」
16
我姨母鄭氏,是御史張大人的一房妾。
一個色衰愛弛、並不受待見的老妾。
京都官宦之家,總會有那麼一些投奔來的窮親潑故,大戶人家為了彰顯體面,大都願意給予庇護。
如御史府西後巷的一處跨院,專門用來安置各房夫人和姨娘們的遠親。
我亦在其中。本來以我姨母的老妾身份,我該和張家其他打秋風的窮親戚們一起搬住在郊外莊子上的。但我姨母討了主母夫人朱氏的好,把我一頓誇,朱氏聽聞我讀過私塾,年齡又相當,於是同意留我在府中,給四小姐張宓做個女伴讀。
這本是姨母求來的,她感激涕零地謝了朱氏,私底下卻又心中不平,對我道:「什麼女伴讀?也就說得好聽,還不是讓你去四姑娘身邊聽她使喚?裡子面子可都讓她們佔了。你是投奔我來了,有良籍的,又不是賣到了他們御史府。」
她說得對,御史府的四小姐張宓,與我同歲,自我到了她身邊,便成了她可以隨意使喚的下人。
寄人籬下總歸是這樣的,如我姨母,抱怨完了,第二天還不是打起精神,滿面堆笑著去給朱氏請安,捶腿捶背,費了心地哄她好。
一個不曾生養也沒有恩寵的妾,京都之中不知有多少她這樣身份的人,後半生的指望全都在主母夫人手中。
主母夫人若是高興,會逗笑著和善以對,若不高興,隨手一個茶盞扔在腦袋上,砸出了血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