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說,是『哀音附靈波,頹響赴曾曲』的靈波。」
「陸機的《招隱詩》?你爹倒是個讀書人,隻是寓意未免傷感了些。」
我愣了愣,旋即微笑稱是。
他將我的細發輕輕挽到耳後,握劍的手繭摩擦得我耳根發燙:「但朕不會讓你變成那樣。」
高煦幾乎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提過葛皇後。
是因為我長得美嗎?
其實是我想得美。
他大約也很少在其他婉轉承歡的妃嫔耳邊提過,那個他摯愛的發妻。
他會在暴風雨的夜離開我的床去安慰一個膽小的貴人,也會在我裝病暈倒的時候拋下正得寵的妃子來到我身邊。
男子的真心,更甚者,皇家的真心,怎麼可能純粹?
仔細想想就知道,同為一起推翻舊朝的世家,憑什麼高家就能當皇帝,同為兵家的葛氏就隻能為臣子?
可是高家父子捷足先登地打入舊朝王都,高父死了,他的長子卻已經在舊皇宮登基。
那時若再起內讧,打內戰,隻會更失民心。
後來高煦為了補償,葛氏才能一家獨大。
然而沒有帝王能容得下兵權震主的臣下,怎麼辦?
當然是更寵葛皇後,對葛氏子侄更加放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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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喊打,才能借刀殺人。
導致庚子宮變的那場鹿瑟宮刺殺,幕後主使者究竟是誰?為什麼大理寺和汾陽葛氏無論如何都查不出來?
真相恐怕隻有高煦自己知道了。
所以說啊,男人心,海底針。
高煦對葛皇後確實是一見鍾情,也從始至終深愛著她,但那又能怎樣呢?
帝王之愛,不過令她早早地香消玉殒罷了。
而高行之對妻子沒有真心,對易清蟾來說也未必是壞事。
我對這位皇子妃,向來有點好感。
倒沒什麼別的原因,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何況她遭遇過那樣的事。
所以她來看望我這個新皇後,還給我帶補品,我壓根沒有懷疑就讓小蘋為我煎來喝了。
我沒孩子,但並不代表從來沒有過。
隻可惜我尚未見到他的模樣,他就在我的被褥裡化成了一灘血水。
易清蟾後來在我面前哭得差點厥過去,我安慰她:「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可是娘娘,妾身怎麼同皇上解釋啊?」
「皇上巡狩,幾個月才回來。別擔心,沒人會知道。」
「可是娘娘。」她淚流滿面地說,「妾身沒辦法原諒自己。」
失掉這個孩子之後,我以風寒的名義理所當然地躺了一個月,謝絕妃嫔侍疾。
因為隻要見了一位,就得見下一位,身為皇後,我無法讓所有人都滿意。
但我可以讓所有人都不滿意。
何況,她們平日對我恨得牙痒,誰不知道她們究竟是想來做什麼。
真是見鬼!
入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小蘋啊,我好像看見鬼了。」
緊接著,我又迷糊地被人緊緊抱在懷裡,那人似乎在抽泣發抖,杜衡香氣散發得鋪天蓋地。
我輕推開他,望著那雙湿潤發紅的丹鳳眼笑起來:「皇上,這麼快就回來啦?」
可第二天一早小蘋卻告訴我,昨晚沒人來過。
她說著話,又幫我整理補品。
這回她非常小心地盤點著:淑妃,大皇子妃,三皇子,鄭國公,鍾尚書……還有公主的。
「哪個公主?」
「現今隻剩一位了,就是易貴妃生的九公主盼之。七公主惜之前年去世了,娘娘忘啦?」
盼之麼?我倒是有些印象,宮人們總嘲笑她是個戀愛腦。
癸卯年她曾跑來鹿瑟宮圍觀進士及第的三位才俊,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因為個頭嬌小,擠在人潮裡蹦蹦跳跳的,特別可愛。
先前我也害喜害得很兇,若生下來,大約也是這麼活潑的小公主吧?
真可惜。
多可惜啊……
小蘋擔憂地看著我:「娘娘,您身體弱,可別再傷心啦。」
小蘋說昨晚沒人來,可我怎麼覺得吹到了冷風,頭有些疼呢?
百病源於心病。
我知道自己病了。
15.
我知道自己又病了。
頭風這種毛病,一旦染上,終生難愈。
但我也得謝謝它,高行之終於給我放了長假。
他將立後詔書擬好給我看,我說我看不懂,你也不必念給我聽。
他慢條斯理地卷好聖旨,眼底居然有奇異的天真感:「怎麼,你不喜歡?」
「好不容易得來的皇位,就這樣冒天下之大不韪,值得嗎?」
「值得啊!」他偏了偏頭,又笑起來,「不過天下的大不韪需要過段時間再冒,我得先處理點別的事。」
即便我近來因病不理外事,卻也聽說又有人開始造次了。
這次打著誅獨夫的名義造反的,是長公主盼之。
女子沒有繼位的資格。
可這是男人制定的規則,就該由女子來打破。
高行之即位前後判若兩人,多少言官感慨大盛危矣,盼之挑選的是好時機。
這個在宮廷鬥爭中活下來唯一的公主怎麼可能是戀愛腦,她是喜歡鍾葵,但她更喜歡他的身份和才幹,喜歡他背後的那個易丞相,易貴妃的遠房族兄,盼之的表表表舅。
盼之去封地不久之後就有了身孕,小蘋告訴我,那孩子不是鍾葵的,而是淮安侯的孫子。
看樣子,小蘋對鍾葵的事是真的很上心。
自古以來女子都容易被當成聯姻和生育的工具,但若是一個女子的心夠狠,自願成為工具,那麼受操縱的就是男人。
所以高行之這次面對的,是長公主、易丞相、淮安侯結成的聯盟。
高慎之封地上的勤王兵被高盼之收了去,他們佔山為王、冶煉兵器,就是時間稍趕,比較粗糙。
但這支起義軍的規模依舊不容小覷。
可高行之依舊不願召回邊塞軍,他親自掛帥迎敵,臨行是二月末,他說會在杜衡枯萎之前回來。
「我會帶著這份聖旨上戰場,用鮮血染成婚書送給你。」
杜衡的花期不長,左不過也就三四個月。
但夠了,足夠了。
足夠我逃出這個困了我半生的牢籠。
沒人知道我為了這天,為了回到故鄉,忍了多少年。
當年我拜託鍾葵,讓他煽動言官隻是個幌子,真實目的,是讓他幫我打點好有朝一日出宮的密道。
因為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個自舊朝保留下來的皇宮的結構。
而我給鍾葵的好處,就是設計讓他娶到長公主。
盼之想利用的人,其實也想利用盼之。
世道從來好輪回。
出宮之前,我最後見的一個人是易清蟾。
易丞相帶著整個琴川易氏叛變的時候,並沒有忘記將女兒接出這個牢籠,但她不肯走。
這巍巍深宮,動了真心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
她病得很重了,行動不能。
我尋思著多帶一個人鑽密道的可能性,病榻上的她緩緩睜開眼,很虛弱地問:「是皇上回來了?」
傻姑娘,高行之如果能回來,他能放過你嗎?
你要麼喪夫,要麼喪父。
要麼喪夫又喪父。
待看清了是我,一時間她眼裡湧滿淚水:「娘娘。」
我握住她伸出的手,她又說,「娘娘,對不起啊。」
不,該對不起的是我。
「你什麼都沒有做錯。」我替她掖了掖被褥。
「我有錯。娘娘,那年上巳節被歹徒劫走,是我自導自演的。我那時想著隻要不嫁給太子,怎麼都好,一時就急昏了頭,想出這個昏招。但我沒有想到,事情會傳開。」
「我明知道幸哥哥喜歡……我隻想著如果不能嫁給喜歡的人,寧可一生不嫁。一切都是我的報應吧,我太自私了。」
她的手漸漸冰涼,我烘不暖她。
易清蟾離世的這年,還不到二十歲。
她含著金湯匙降生,是父親唯一的嫡女,從小被父母兄長捧在手心,連皇子都追著她跑。
偏偏對一個不在意她的人入了眼,進了心,孤零零地死在宮裡。
我目睹了她的花開,凋落。
我知道她真的來過。
出了皇宮密道,步輦等在道口,前來接應的人詫異地問我:「隻有娘娘一個人?」
「不夠嗎?」我笑著反問。
「夠,夠了。小人失禮。」
懷恩寺的女住持確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這不是鍾葵告訴我的,而是我從來都知道的事。
我將鬥篷脫下交給沙門尼姑,女住持跪下朝我行了禮,我的眼睛不由得發酸,將她扶起。
她年事已高,手不穩了,可從前她奶著我,抱著我的時候,帶來的身心安寧我永難忘懷。
「小姐。」她哽咽著喚我。
我應了一聲:「林乳娘,這麼多年,謝謝你啊。」
懷恩寺裡都是女人,我很放心。
高行之的這次出徵,比我預計得還要不順利。
這倒不是因為高盼之。
帶兵起義這種事,起義的勢力可不是多多益善。
早在舊朝末年,高葛易曲四家不就證明過這個道理嗎?
高盼之是可以聯合易丞相,再拉攏淮安侯,可易丞相和淮安侯卻沒有理由團結一致。
更重要的是,鍾葵心中自有打算,他從來沒向著三方中的任何一方。
人心散了,隊伍就沒法帶。
高行之沒有吹牛,他斬淮安侯,屠易氏,給全盼之體面讓她自盡時,杜衡尚未凋謝。
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打從東海之濱莫名湧現人數過萬的軍隊,在王軍回都城時突然殺出。
他們裝備極度精良,人手一把精鐵劍和弩箭,竟不知是怎麼躲過這麼多年大盛的兵器禁令,和挨家挨戶的搜查。
王軍剛剛經歷多場惡戰,士氣衰竭,這時再想調動邊塞駐防兵,也鞭長莫及了。
高行之聲東擊西,率一支輕騎長途奔襲,突破了重圍。
可西邊也有起義軍打過來,和東邊回過神來的軍隊匯合,將他堵截在博陵一帶的山谷。
我以為我一直把心保守得很好,可當我即將遠行回鄉,懷恩寺的姑子衝進來向我匯報前線戰況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一陣心悸和膽顫。
「皇上中箭了!」
16.
「皇上中箭了!」
小蘋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同我說高煦在巡狩的回程中受了致命傷,現在人已送到寢殿了。
我支起頭痛欲裂的身子,吩咐小蘋:「快,快扶我去給皇上煎藥。」
大郎,等我呀。
除了給皇上煎藥、喂藥,我就是跪在佛前祈福。
前朝後宮都亂成一鍋粥了,我也不爭不鬧,安之若素。
就是膝蓋痛,心也累。
沒辦法,誰讓我是賢後呢?
這面具一旦戴上……摘是能摘下來,但起碼表面功夫要做足。
幾個月後,林衍來找我,我都讓他去暗室等著,免得被人看見。
這小子是個沒氣性的,一點臭味就燻得他五官亂飛,龇牙咧嘴。
見到我來,慌亂地打了個立正:「小、小姐!」
「在宮裡還是叫我娘娘吧,阿衍。」
「是,娘娘。四皇子讓我給您捎口信,說他一切都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