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
林衍撓了撓頭,臉一瞬就紅了:「四皇子還說,他,他說,說他對您,呃……」
「說不出口的話,就別說啦。」我擺擺手,讓他出宮時順便去一趟懷恩寺,「替我向你娘問好。」
「娘去年當上了住持,一切都好,娘娘不必擔心。」
高煦已經四十二歲,無論年少時如何龍精虎猛,這次的箭傷卻再難痊愈了。
徹查刺客的大理寺數十年如一日,充分發揮了傳統藝能。
就還是,查不出。
高煦也如法炮制了庚子宮變的慘案,受他懷疑的臣子和宮人,屠戮了一波又一波。
那時有能力毫無紕漏地行刺,並且還活著的外臣。
隻剩了易丞相、淮安侯,鄭國公和鍾尚書。
我跪在佛前,小蘋憂心忡忡:「在這裡頭,皇上最懷疑的就是鍾尚書。太可憐了,真是平白蒙冤。」
可憐吶,都是可憐人。
高煦病重的第四天,小蘋給我遞來一方帕子,是用血書寫的一個「幸」。
這個字我當然認得,就像我熟悉寫字的那個人。
於是我從佛前站起來,推開中宮的門,正逢金烏西沉。
一顆太陽落下……就會有千千萬萬顆月亮重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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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是時候了。
17.
是時候了。
從王都的懷恩寺趕赴東海之濱的博陵,需要六天。
這六天,王軍被逼死在山谷,高行之仍舊拒絕起義軍的議和。
皇上身邊的軍士已經不多了,這幾年他荒唐地施政,忠於他的人死的死,逃的逃。
當我潛到他破落的軍帳前,隻有一個林衍迎接我。
帳裡點著不知道誰做成的燈,高行之還穿著戎裝,看不出箭傷在哪,但他的臉色確實大不如前了。
連嘴唇都幹燥起皮了,仿佛宮牆斑駁脫落的樣子。
高行之的側顏痩出清晰明勁的輪廓,肉大約都長到了我身上。
我胖了很多,還好披著鬥篷,看不出來。
他竟然隨軍帶著麒麟香爐,正在認真地往裡頭添香膏,果真是杜衡的味道。
「來了?」
「嗯。」
「一個人?」
「是。」
「靈波,你的士兵們要同我講和,我不同意。但你一個人來見我,也未免膽子太大了。」
話音剛落,劍尖就橫在我胸前。
他的劍有多快,我和死在他劍下的無數亡魂都清楚。
我怎麼敢一個人來?我怎麼敢。
仗愛行兇?有恃無恐?
其實也沒什麼緣由,人這一生總會有幾次不顧後果地做決定。
我就是突然特別想見見他,所以我來了,就是這麼簡單。
他逼近,我就後退,這麼來來回回地繞圈子,不知怎麼的,劍柄就到了我手中。
劍鋒對準了他的心口。
「終於等到這一天,開心嗎?」他頓了頓,又說,「反正我是很開心的。」
「我恨高家人,恨透了,他們統統都該死!高家的怪物都該死,自然也包括我。」
「我從來就不覺得這天下,這皇位有什麼好。可能確實很好,但我感受不到。我隻知道它毀了我娘,毀了我,也毀了你。」
「所以幹脆就一起死好了,那就都毀掉好了?好不好啊?哈哈哈!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靈波啊,你想要什麼我不答應啊?」
他縱聲長笑起來,身子突然往前猛地一傾!
我剛剛好被堵在牆角邊緣,無路可退,無路可退了啊!
「阿幸……」我隻覺得心跳都停了,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一滴、兩滴,一汪鮮血從他緊閉的唇裡溢出。
他起先還忍著,忍不住就顫了顫,終於彎下腰,重重低頭咳了一聲,噴濺滿地慘紅。
他再抬起頭,已是滿眼的血絲,滿眼的淚,有什麼東西破碎在那裡。
他曾說過,真正的美人哭比笑好看。
真的如此,竟真是如此。
他居然和我想到一樣的事情,從心口的位置掏出一方帕子,血紅的帕子,前所未有地溫柔擦拭著我的臉:「可我從來……就不想看到你哭。」
我哭了嗎?
沒有啊,流眼淚怎麼叫哭。
沒有真心的人怎麼會哭?
誰動了真心,誰就會輸。
我笑到最後,是我贏了。
他的淚水凝固在那雙曾令我午夜夢回都感到驚豔的丹鳳眼尾,合上了雙眸。
那方帕子落在我的膝上。
帕上繡著的河流翻山越嶺。
靈波,本就是河流的意思。
從前某個夜晚,我將它留給了孤單的少年阿幸。
我叫曲靈波,博陵曲氏的曲,哀音附靈波的靈波。
我爹是從前和高、葛、易三家一起打天下的人。
闖入舊朝皇宮的其實不止高家父子,還有我們曲家。
和兵家出身的高家不同,我們博陵曲氏是舊朝的宗室分支,就稱帝的正統性而言,顯然我們更合適。
我爹雖然從未有過爭位之心,但懷璧其罪,另外三家唯恐後患無窮,就合謀創造出莫須有的罪名,意欲除曲氏而後快。
曲氏滿門被殺的那年,我四歲,爹娘兄長在我面前被抹了脖子。
林乳娘將我喬裝成她的孩子,東逃西竄,最後我和她分散,還是被當成逆臣的附庸抓進了罪奴營。
大盛的法律抹去了罪奴姓氏,改名換姓就是想讓我們忘本,真是缺德啊。
可我忘不了,永遠都忘不了。
但是兇手,憑什麼可以忘得那麼一幹二淨?
他們怎麼敢!
我要他們互相殘殺,要他們自食其果。
還記得高煦問我名字,哀音附靈波,頹響赴曾曲。
我爹的名字,就叫曲赴。
可他忘了。
也是,開國君王手下白骨如山,區區一個人丁稀薄的博陵曲氏,記不住也正常。
但東海之濱的百姓不會忘記我爹從前的仁政和清望,不會忘記我們家,才是最有資格改朝換代的世族。
所以他們以感念賢後為名,塑造了數千尊我的跪拜銅像。
無數把千錘百煉的鐵劍和弓弩就藏在佛身裡。
他們把我捏成泥塑信奉,可惜我才是天底下最沒有信仰的人。
當需要的時候,他們就烈火焚燒更易熔化的銅,取出鋼鐵,為我一戰。
我終於回到了家鄉。
一個月後,杜衡殘盡了。
而我順勢稱帝。
從前高煦築城修河,防御千裡,反而阻擋住了趕回的邊塞軍。
我分化,籌劃,逐個擊破,穩下局面花了一年半的時間。
我還嫌一年半太快了些,至少忙碌的時候,我沒空去想別的事情。
對於我想要定都博陵一事,任丞相極力反對。
任丞相就是鄭國公,他是大盛的牆頭草,卻也是博陵曲氏從前的門客,我爹的摯友。
最後那一戰,也多虧了他從西邊接應,東邊的將士才能乘勝追擊。
「陛下,您看啊,這兩世而亡的大盛像不像秦朝?秦始皇,秦二世。高煦,高行之。而您可不能學楚霸王,非要在家鄉江東定都……項羽烏江自刎,不吉利哇。」
說得好像次次被逼宮的舊朝王都就吉利了一樣。
我隻是不想再回去那裡了。
唉,遷都就遷都吧。
躲是躲不掉的。
不過提到舊朝,我倒是想起來一個人。
在我制衡邊塞大軍的那一年半裡,唯有一支造反軍隊最令我頭疼。
可惜我對他們的首領太過了解, 最後還是順利拿下。
再次見到鍾葵,他一身布袍, 仍不掩貴族氣度,不卑不亢地問我:「娘……陛下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舊朝……現在應該說舊舊朝了,末主最寵愛的妃子叫做葵卿, 生有一子一女。而葵卿的母親,姓鍾。」
為什麼我這麼清楚?
因為曲氏也是宗室旁支,葵卿正是我遠房族姐。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鍾葵,便想讓他改名的真正緣故。
「我敗了, 任憑陛下處置。可我唯有小蘋一個親妹妹, 對於我做的事, 她一概不知。還望陛下不要苛待。」
我想了想,問:「如果今天敗的人是我,你會怎麼處置我呢?」
「禍水麼,自然是當斷則斷, 不留後患。」
於是我賜了他一壺鸩酒。
離開之前,他叫住我:「是我大意, 總覺得自己裝傻充愣的本事已臻化境,連高行之扮豬吃老虎我都看得出來, 卻沒看透你。或許就是因為他看透了, 所以才會愛上你。」
佛祖早就說過,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眼睛看到的, 未必是真的。
阿幸愛我……難道我就沒有愛過他嗎?
就連高煦,也不是隻有桑姐姐陷在那驚鴻一瞥裡。
可他們還是殺了我的父親, 殺了我的孩子。
我曲靈波,喪父、喪夫、喪子。
再壞,又還能壞成怎麼樣呢?
鍾葵說阿幸看透了我,我不信。
直到後來收拾他的遺物, 看到了他向我承諾的那封婚書。
被血染紅得不成樣子,字跡難以分辨,但如今我已經沒有閱讀障礙了。
2.
「【文」我唯獨認不得自己的名字。
「博陵曲氏,冊為皇後。」
高行之一直知道我是曲家的人?怎麼可能。
不可能的。
我止不住地頭疼起來,信兒踉踉跄跄地跑過來替我擦眼淚:「母皇不哭。」
他還這麼小, 哪裡懂得我不是哭。
我摸了摸他圓圓的後腦勺,看著他四邊形的漂亮眼睛, 像掉進一個終而復始的漩渦裡。
日月, 四時,五味, 情愛。
循環往復,永不止息,我跳不出去。
雖生雖死,非死非生。
信兒抽抽噎噎地哭著, 我哼著故鄉的調子哄他睡覺。
這曲小調曾被阿幸聽到, 又或許早在那時,我已經露了馬腳。
誰家不曾高歌一曲,最後卻都免不了——曲終人散。
金烏西沉了,入夜又是素月流天。
好像那一年, 很多年。
小蘋撤走了我沒有動筷的膳食,仍是大內總管的林衍替我關上門。
新朝的女帝不知疲倦和乏累,不飲不食已有三日。
故國的皇後長長久久地跪在了佛像前。
文/翎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