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終日哭天喊地、失魂落魄,料理政務頻頻出錯,幾次誤批接連導致貪腐橫行,河口決堤,數十萬難民無家可歸,漂泊四方,有的甚至淪為流寇,危害天下。
御史大夫最先請旨廢太子,高煦護子心切,一怒之下罷了他的官職。
這位御史卻很有骨氣,當夜一條白綾掛在都城高樓之上,當眾自殺。
這件事引發軒然大波,民意如沸,言官的腦袋破皮西瓜似地一個個嗑爛在太平殿前。
高煦焦頭爛額,入殿勸諫的臣子和宮妃,進去幾個被他丟出來幾個,但他們再狼狽,也比不過高行之。
太子做成了一件事,沒阿幸什麼事。
但太子若失敗,阿幸就是板上釘釘的輔佐不力。
「你以為朕唯獨留你在都城,為的是什麼?」
「若太子保不住,你也不必留了!」
高煦大概是用沙場上踹馬镫的力氣踹阿幸。
那夜我偷了鑰匙潛進東宮後院的暗室,他被關在裡頭,身邊沒人服侍,滿地都是血,惡臭也蓋不住血的腥氣。
他吐了那麼多血,卻一滴淚也沒流,渾不在意地抹了嘴角,反而擦得半張臉都殷紅,像塗壞了的胭脂。
救命,我絕對是被下了降頭吧。
那一刻我看著他,真是覺得他這樣美到極處了。
高煦和桑姐姐已經夠好看了,他還專挑父母的優點來長。
尤其當他笑起來,那種詭譎又脆弱的美感令人恐慌:「靈波,我可真討厭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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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總在我最悲慘、最狼狽的時候出現?」
「我就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嗎?」
我將食盒放在一旁,跪下來先向他行了個大禮:「殿下,你從來堂堂正正。」
「奴婢還記得你收劍入鞘時挽的瀟灑劍花,知道你小小年紀就每年寄一顆牙齒給生母報平安,也明白『含垢忍辱』那四個字的筆力字勢後頭藏著多少年的真功夫。」
「奴婢被抓到罪奴營的時候還不到五歲,字都還沒開始認幾個,從前的記憶大都模糊了,卻隱約還記得父親曾教導過奴婢: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後生。」
「殿下,你要登基,大盛的皇位,隻有你配坐上去。」
高行之被放出來之後,請旨離開了都城,前往各地圍剿流寇,賑災撫民,太子捅哪裡,他就補哪裡。
他同我書信來往,都是林衍親手交付的。
呃,倒不是為了保密,主要是我很多字不認得,需要有人讀給我聽和回信。
聽著聽著我總是要笑,因為阿幸說話半真半假,他從來報喜不報憂。
受苦是自己,功勞卻屬於太子。
這中間多少勢利眼狗仗人勢,欺軟怕硬,可想而知。
但總有明眼人作證,高煦也不好全盤無視高行之,連易丞相都主張要給皇四子封賞。
就在那時,葛皇後終於眾望所歸地仙逝了。
高居之每天不是哭暈,就在哭暈的路上。
顧念著嫡子,高煦下達了對庶子的賞賜。
地?想得美。
兵?要造反?
錢,皇子也不缺。
那就皇恩浩蕩地給你賜個婚吧。
高行之回到都城之前,給我的最後一封信裡語氣輕快,有種夙願竟成的喜悅。
畢竟難民們親眼所見,四海之內賑災濟糧的人究竟是誰。
此為民心。
各地官員們親身參與皇四子查處貪墨的大案,他被相互勾結的官商多次暗殺負傷,卻仍不放棄嚴懲貪官。
此為威望。
而被圍剿的流寇,其實都被高行之秘密豢養起來。後來他逼宮高煦,披盔戴甲正是這些人。
此為神兵。
誰能料到,高居之闖的禍,正是高行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關鍵。
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13.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這麼些年過去,高居之終究還是沒能學會教訓。
高行之登基後,原太子的去向成了天下人都關注的事。
直接殺了,容易留下話柄。
所以要間接地殺。
皇上給太子賜了南方富饒至極的封地,高居之卻在前往封地的途中跑了。
高居之長得更像高煦一些,可惜他那圓圓的頭裡裝著扁扁的心思,誰都猜得到他一定會去找鄭國公,找他的嶽父幫忙。
鄭國公的地界位於河口以西,途中勢必經過高慎之的封地。
一個月後,鍾葵給我帶來消息,原太子在原大皇子的封地上遇刺身亡。
這招真是一箭雙雕。
高居之總以為,當年他捅了河口的大簍子,鄭國公毫不吝惜地為他填了很多賑災款項。
如今他雖然失勢,鄭國公仍會幫忙。
確實幫了忙,隻是幫了高行之的忙。
高居之逃亡的行蹤都透露給了嶽丈一家,而鄭國公卻毫無保留地出賣給了皇上。
高煦臨終前明明交代過高居之,鄭國公是個牆頭草,他怎麼能忘了呢?
在鹿瑟宮的那些年,我發現其實太子並非人們所看到的那麼無知軟弱。
葛氏一家獨大,是眾矢之的,所以葛皇後教他,避其鋒芒的最好辦法就是裝傻。
可是扮豬吃老虎,沒人比阿幸更在行。
而且很可惜,裝傻不能裝太久,否則就聰明不回來了。
因為沒有人再相信。
原太子遇害,皇上震怒,下令御史欽差前往事發地點徹查。
倒霉的高慎之又被攪了進來。
我想他大概都習慣了。
果不其然,高慎之忍無可忍地也反了。
戲本裡高慎之這樣悶聲不響的角色,往往是憋大招笑到最後的。
我曾經戲言,滅三皇子隻用了三個月。
打大皇子,大概一個月就夠了。
是我錯了。
我太高估高慎之了,他甚至沒有撐過王軍猛烈攻勢下的一天。
高行之壓根沒興趣像打高望之那樣御駕親徵,捷報壓在他面前,他看都不看,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老規矩,點了他。」
高行之的三個兄弟從此不復存在,再無後顧之憂。
至於高慎之留下的封地,高行之賜給了即將成婚的鍾葵和高盼之。
成為驸馬,意味著不能再從政。
這些補償倒也無可厚非,鍾葵拜謝聖恩過後便和公主離開了都城。
易丞相長籲短嘆的,畢竟這是他最得意的學生,最得力的助手。
更讓他頭疼的是,高行之有給先帝守孝的借口,遲遲不肯立後。
天知道這個大孝子曾經在他父皇的靈堂前做過什麼。
何況易丞相又不是傻子,他扶持上位的人究竟是怎樣的怪物,他最清楚。
近來我頭疼的毛病又加重了,小蘋在病床前問高行之,能否讓百姓多為我塑一些像祈福。
想到那些卑躬屈膝的跪拜像,我真的會謝……
大可不必!
高行之卻欣然同意:「好啊。」
越是令我不適的事情,越能令他感到舒適。
今日他得闲,我生怕他又來折磨我,所以幹脆臥床不起。
他居然沒有強迫,反而讓小蘋把藥給他,他要親自喂給我喝。
我對藥碗委實有點應激障礙,偏過頭不肯喝。
他這人真是胸有陰曹地府,越知道我在怕什麼,越不讓我如意:「怎麼,鍾尚書一走,你就這樣?我還以為你隻對死人害相思病呢。」
我哪裡聽不出這是威脅,於是爬起來一口氣喝光了它。
高行之冷笑著看我。
我和鍾葵之間雖然有點勾勾搭搭,但也絕對是清清白白。
真弄不懂高行之對鍾葵的惡意為什麼比普天之下的男人還要深。
也許是因為嫉妒?
高行之不照鏡子的嗎?有嫉妒的必要嗎?
又或許隻是,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隻緣身在此山中。
見他這麼清闲,我提議讓他多去看看易貴妃。
高煦也有一位易貴妃,是長公主高盼之的生母。
而我說的易貴妃,自然是易清蟾。
易清蟾是高行之的發妻,屈尊為貴妃已經夠委屈了。
而前些日子選秀又進來一批新人,這無異於打了琴川易氏滿門的臉。
易清蟾憂思成疾,已經病了好些時日。
高行之不但不聽勸,還反問我:「當初你讓我娶她,就該猜到會有這麼一天。」
「再說,朕也不清闲呢。你以為朕的三個兄弟死了,就可以高枕無憂?」他起身換衣,林公公為他系緊玉帶的時候不大留意,一方帕子掉出,又被他若無其事地收進懷裡。
「先不提這個……朕,打算立後了。」
我點點頭:「那便恭喜皇上。」
他笑著俯身,吻了吻我的側頰:「同喜。」
他說:「因為我娶,你嫁。」
14.
——我娶,你嫁。
好不好?
高煦答應給高行之賜婚後,高行之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曾這麼寫。
我讓林衍幫忙轉答,當然好。
我沒有食言。
一個月後,高行之回到都城,我已是大盛的皇後。
我嫁了。
再一個月,四皇子迎娶易丞相嫡女。
他也娶了。
後來某天夜裡,高煦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玩著我的頭發,挺詫異地問:「賢後和阿幸可是有什麼過節?」
「大約從前妾身的身份卑賤,又在鹿瑟宮服侍得笨手笨腳,惹了殿下討厭吧。」
那時在迎接高行之的凱旋宴上,他看清站在高煦身側的我,當即捏碎了酒杯。
後來我登門示好言和,也被拒之門外。
高煦自然有所耳聞。
但高煦不知道的是,那時我還託林衍轉達高行之:你娶,我嫁。你籠絡易家,我也為你爭天下。
易清蟾是易丞相的一塊心病,誰治好了丞相的病,就是他的恩人。
指指點點和流言蜚語又不能真的傷人,何況他是阿幸,什麼苦沒有受過。
我以為高煦會追問,可他沒有。
與我所想的相反,高煦其實是個特別不拘小節的人,對待女子和男子完全兩樣,憐香惜玉得很。
和他相處,我不用全神戒備。
新婚之夜我也曾惴惴不安,想到阿幸吐過的血,高煦力氣肯定很大,說不定一個轉身就能把我創死。
我真想閉上眼厥倒算了,但那晚的高煦卻非常耐心溫柔。
我仔細審視過他的眉眼,竟然和初見時無甚分別。
驚鴻一瞥啊,竟也過去了這麼多年。
高煦總愛叫我賢後,因為我從來不爭寵,不過問朝政,更不要什麼賞賜。
又因為我的罪奴出身,嫔妃們同仇敵愾地鄙視我,後宮也達到空前的團結。
並且我有跪著禮佛的新習慣,為大盛子民祈福,一看就是心地善良的人。
賢後之名,傳遍四海。
後來但凡有什麼風吹草動,連小蘋都擠眉弄眼的,示意我該跪了。
蒼生就是這樣的,他們不在乎你真實是什麼樣,但他們需要你變成他們想要的樣。
唉,我那摘不掉的偶像包袱。
忘了什麼時候,高煦終於問我:「你的名字,可是曹植《洛神賦》裡『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凌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