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蘋慌慌張張地跟我說皇上御駕親徵的時候,是四月初六,而她風風火火地跟我說高行之凱旋那天,也不過才七月初三。
三個月不到,三皇子一脈盡遭夷族。
由此推論可見,大皇子或許一個月就能拿下……
咳,扯遠了。
這一戰,淮安侯的功勞不言而喻,但高行之認為得勝的主要原因還是對手太廢。
可我知道,高望之從來是嘴上不饒人的,死前肯定把高行之罵得狗血淋頭。
先前高望之怎麼罵我的來著?挺有意思,好像是什麼「膝下雖無子,身上卻有子」。
「從前連高居之都打不過的廢物,真是蠢得日月無光。我嫌三哥封地的道路太暗,所以把他全家點了當路燈。」太平殿裡,高行之一邊低頭作畫,一邊笑著對我說。
太監們都嚇得變了臉色,而我也不想看他具體描繪是如何點天燈的,便打開麒麟香爐的銅蓋,往裡頭添了些許杜衡香膏。
他停了筆,忽然抬頭看我。
早說他看人專注到了極點,輕易能看出小姑娘家滿臉的彤雲。
可我面不改色。
因為我是老姑娘。
但我定力有限,不要這樣一直看著我了……
別逼我跪下來求你。
大內總管林公公進來通傳,說長公主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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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盼之無事不登太平殿,我留在這裡不方便,於是避入內室。
像是被擾了興致,高行之冷冷道:「不見。」
林公公左右為難:「這……長公主哭跪在外,奴才們也不敢拉她。」
「這樁婚事是朕指的,一言既出,豈有更改的道理?」他低下頭繼續作畫,「畢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10.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此乃天理。
為太子高居之和易氏嫡女賜婚的時候,高煦如是寫於聖旨。
旨意傳到東宮的那天,葛皇後大舒其氣,太子高興得睡不著,私服出宮好生擺宴了一番。
高慎之和高望之聽說後當然鬱悶透頂。
高慎之不停地喝悶酒,而高望之在封地仰天長嘯,破口大罵,說太子傻球無能,早泄不舉,他定要殺回都城解救美人於水火,可惜當夜他出恭一次,就將這洶湧澎湃的豪情一滴不剩地尿出去了。
他們都隻能打碎牙齒活血吞。
可高行之卻將他書案上的字帖盡數掃到地面,我掩門進來的時候他正撐著桌子喘粗氣。
他這罕見的失控模樣……
我其實見過很多次。
從高行之第一次無意展露出過人的資質起,葛皇後就對他產生了戒心。
太子卻越大越無能,這個戒心又慢慢演變成殺心。
否則庚子宮變時,葛氏也不會強迫高行之殺死親生母親。
我不知道一個孩子從前是怎麼躲過無數次的試探和暗害,慢慢學會藏匿鋒芒,裝傻充愣地存活下來。
但後來我不僅知道了,還撞見鹿瑟宮的主事姑姑往他的膳食裡下毒。
我好像窺破宮中孩子難以存活的真相了,真是毫不意外呢!
我這麼明哲保身的人,當然是選擇沒看見啊。
可惜我一不小心打碎那份膳食,為此我受了杖責三十。
打碎飯碗當然罪不至此,宮人們都好奇我受罰的真實原因,然而謀害皇子這種事,主事姑姑當然不會明說,我也很自覺地裝糊塗。
於是大家都默認我得罪了貴人,加倍地排擠欺負我,我也笑眯眯的,隻知埋頭幹活。
我特別能忍,因為隻有忍受著,才有可能回家呀……
至今不知道放在床頭的那瓶金瘡藥是誰給的,多虧了它,我的皮肉傷才能好全。
但在那之後,我對高行之更加上心。
不說桑姐姐對我的好,單是高行之將我從冷宮救回來的情,我也不能不報。
然後我就更多次地瞧見他深夜坐靠在雲拱後頭,雙手扼緊喉嚨,抽搐著發抖,隨時要幹嘔的樣子,滿額的冷汗。
每次我都沒靠近,將手帕放在離他不遠的如意踏跺上便走了。
我想這個孩子真的是很辛苦,很孤單。
而如今,我還是默默收拾完他掃了一地的狼藉,想要偷偷溜走。
他卻猛地抬頭:「月娘絕不能嫁給太子!」
看來他對易清蟾也並非無心,可惜聖意難為,這一點我卻是幫不了他。
太子大婚定在三月底。
然而三月初三是上巳女兒節,易家小姐上山祈福的時候竟被歹人劫走。
雖然禁衛翻遍整座山將她救回,但據聞找到人時衣衫不整。
禁衛當得起一個禁字,自然守口如瓶,不知是誰走漏風聲,事情還是傳了出去。
沒人願意娶一位無法判斷清白的妻子,何況天家。
高煦連忙又另點了鄭國公的長女為太子妃,想將此事趕緊揭過。
但高居之不肯,他鬧到淑妃宮裡,鬧得高望之都從封地趕回來。
兩個人又打了一架。
那一架是恨意居上的高居之打贏了,他認定易清蟾的慘事是高望之搞的鬼。
先不用說高望之那整串廣為流傳的太子髒話,他其實從小就這樣,自己得不到的也絕不讓太子得到,所以他們的關系才鬧得那麼僵。
高望之被打得一臉懵逼,但吵架他就沒輸過:「媽的,當年重陽宴我就莫名其妙了,月娘吃的根本就不是我的茱萸糕!你媽現在還在用你洗衣服嗎?你個棒槌!枉為太子,蠢貨!你就沒懷疑過坐在我旁邊的大哥嗎!」
被召回來的高慎之又是慘叫一聲,被迫加入了混戰。
最後是高煦平地一聲吼,吼住了亂哄哄的後宮。
身體每況愈下的葛皇後當場被他吼昏了過去,高煦抱走妻子之前拋下一句:「廢物,全都是廢物!」
這點我同意,全都發爛發臭吧。
還好這次阿幸沒受到無妄之災,我暗自松了一口氣。
是夜,我給他燉了一碗的銀耳雪蛤,高行之正在聽林衍密告,隻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
他抬頭看到我,神色愉悅地招我近看他臨的字帖。
——含垢忍辱。
我大字不識幾個,便要他跟我解釋。
原來這是在講他自己這些年的忍辱負重,臥薪嘗膽。
但我忽然覺得膽寒齒冷。
同為女子,易小姐在山林被人強行擄走的時候,會不會也含著泥垢,忍著屈辱?
這種恐懼,我感同身受。
見我不肯靠近,他又興致勃勃地站起來想要拉我,我被火舌舔了似地猛然縮回手。
可我哪是他的對手?
他稍稍發力,我一個踉跄,他低頭,我就同他額心相貼了。
他這樣大了,高過我整整一個頭去。
我直截了當地問他:「易小姐的事,你有沒有參與?」
他隻是寂寂看著我,不說話。
「我以為你喜歡她。」我的喉嚨滯澀起來。
而他撇過頭去,良久,良久之後才開口,卻比我的嗓音還沙啞。
「我怎麼可能喜歡上別人?」
11.
「我怎麼可能喜歡上別人?」
長公主高盼之衝著高行之哭哭啼啼,糾纏不休。
「皇兄你明明知道的啊!我才不要嫁什麼淮安公嫡子,我隻喜歡鍾葵,他中舉那天到母後宮中謝恩,我就喜歡上他了!你不同意,我寧可永不嫁人!」
高煦還在世的時候,很疼惜盼之這個女兒。
畢竟女孩對皇位沒有威脅,這又是他膝下僅存的公主,因此格外厚愛。
盼之從前就愛對著父皇和哥哥們撒嬌,以為如今仍可百試百靈。
然而時移世易,高行之說:「你愛嫁不嫁。」
「宮裡多的是找對食的太監,夠你過一輩子。」
盼之當場驚呆,跌坐在地。
這回是真哭了。
太監們慌忙前來攙扶,她驚叫一聲躲開,太平殿頓時人仰馬翻。
我在內室坐不住了,高行之自門縫外朝我瞥來一眼,突兀地笑了一聲,又將臉轉向長公主:「行了盼之,別鬧了。」
高行之肯叫她名字,就是服軟折中的暗示。
盼之立刻安靜地仰頭看他。
「既然你喜歡鍾尚書到了這種地步,嫁就嫁吧。」
我和盼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此次平叛,淮安侯有大功。你不肯成婚,拿些食邑來補也就是了。」他收了最後一筆,兔毫擱在筆山上,似乎對畫很滿意。
盼之千恩萬謝地告退了。
我一出來,高行之便迎上前拉我到桌案前,給我看他的畫。
畫中有玉立少年的背影,一位陋服女子倚在窗臺,似乎很虛弱,脖頸腕上隱約可見皮肉傷。
少年手中緊握著一瓶金瘡藥。
其時木葉繁茂,圓靈水鏡,素月流天,他們一身碧盈盈的光華。
我心神一動,腦中有銀瓶乍破之感。
可沒等我深思,他忽地又折了我在肩頭,穿過落地罩的內室隻有一張月洞式架子床,我沒有別的去路。
他埋在我的頸窩,我側臉打量他。
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把一身反骨和殘忍冷漠藏在光風霽月的表皮之下的呢?
我看不透他的眼睛。
那麼漂亮的一雙丹鳳眼,真是亦正亦邪,隻是正得略熱烈,邪得又太冷清。
他被我瞧得不痛快了,先發制人地質問我:「上回你偷偷見鍾葵我就在想了,你對他是不是有心思?」
「……」
「現在他有妻子了,還是個公主。你最好斷了這個念想,否則……」
「否則就像對待先帝那樣?」
我有時候真是管不住自己的這張嘴,隻能連累身體吃虧。
床架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像我全身都錯了位的骨骼。
真的疼,但我不能說,越說他越狠。
「果然你愛的一直是父皇,是高煦,對不對!」他根本不給我回答的機會,「他大你那麼多,母後,你真是好眼光!」
高行之幾乎從來不叫我母後,但我卻記得先帝快斷氣的時候,他偏要當著高煦的面這麼叫我。
因為這樣最生氣,最解氣。
「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麼?阿幸,我分明也大你很多。」
啊,管不住的嘴。
他雙目一睜,那對丹鳳展翅欲飛似地浴火涅槃,天地都燒紅了。
他衝我吼起來:「什麼很多?不多!而且那不一樣,不一樣!」
我想問有什麼不一樣的?
可我說不上話了,他氣急,一手扼緊我的咽喉。
「既然你愛高煦,當初為什麼答應幫我殺他?為什麼!你在騙我對不對!」
喉嚨有血腥的味道,我猛烈咳著,終於喚醒他僅存的神智和手心,讓我得以喘息。
「因為,因為呀……」我看著他,倒映著他。
他就是我,我中有他。
「因為我愛的那個人如果不愛我,那就得死。」
12.
「我愛的那個人如果不愛我,那就得死。」
對於易小姐的禍事,高行之隻給了我這麼一個模稜兩可的解釋。
看來他那句「我怎麼可能喜歡上別人」說的還是易清蟾,因為他得不到,所以幹脆毀掉。
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
這麼認為會讓我比較輕松。
但那時的局勢卻日漸緊張。
鄭國公並不姓鄭,而是姓任。
任氏自舊朝起就是四世三公的官宦世家,鄭國是他們家的地盤。
高煦改朝換代之後,又花了五六年時間南徵北伐,這才真正地一統江山。
鄭國公是主動歸附的,因此高煦沿襲舊制,依舊以鄭國為任氏封地。
鄭國公有名望,卻無實權,因此太子和鄭國公之女成婚後,鬱鬱寡歡的葛皇後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