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沒做到的事,又怎能要求十九歲的高行之立刻做到?
高行之是逼宮逼來的皇位,他上面兩位哥哥,下頭一個弟弟還活著,都被摁在封地,因為錯失先機而憤憤不平、磨刀霍霍。
更何況眾多世家還掌控著大量的封地和食邑,他們各懷心思,收攏絕非易事。
之前提過,高家並不是獨自打來的天下。
舊朝末代君王沉湎女色,昏庸無度,以致天下大亂。
最後有三個世家和高家擰成一股繩,這才推翻舊朝皇室,建立大盛。
那三家分別是汾陽葛氏,琴川易氏,博陵曲氏。
曲氏因為人丁稀薄,早在戰亂年代就全數覆滅,沒什麼可提。
葛氏便是葛皇後的母家,在明帝時期一家獨大。
而易氏也有易丞相、易貴妃,在高行之即位後,成了烈火烹油的世家之首。
一朝天子一朝臣,從來沒有例外。
對待家國大事,高行之對易丞相的主張基本都是採納。
何況還有易丞相的學生鍾尚書,他才高八鬥,統管吏部很有一套,卻還不到三十歲。
此外還有可恨之處,此人貌比潘安,品性高潔,幾乎就是完美無缺了。
尚在鹿瑟宮當差的時候,我便聽聞此人大名。
那是癸卯年的科舉殿試,前三甲進士分別入宮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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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甲三位進士及第跪在前朝的太平殿,整個後宮也沸騰了。
誰還管什麼狀元和探花啊,鍾舉人單憑容貌就足以大殺四方,教人色令智昏。
葛皇後受不了宮中女眷嘰嘰喳喳,特意以封賞為由,宣了三位才俊來見。
我從人潮背後覷過去一眼,心想果然不負盛名。
這位鍾舉人單名一個葵字,不知道為什麼,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想讓他改名。
這當然隻是想想而已,哪怕我如今貴為太後,也不能摁頭逼迫一個臣子改名換姓吧?
多缺德。
我就連想見他,都要偷偷地見呢。
小蘋喬裝之後將喬裝的鍾尚書帶到偏殿暗室,畢竟這樣才能掩人耳目。
暗室是做什麼的?嗯……我曾刷過好多年,這裡的夜壺。
掀開兜帽的年輕男子儼然有種蓬荜生輝的美,他似乎被氣味燻得要皺眉,但還是很有風度地忍住了。
我承認我是個俗人,見到美男就心情舒暢:「鍾尚書答應哀家的事,不知辦得如何了?」
「娘娘就這麼想離宮?」
我不止想離宮,我還想回家呢。
「當然。」
「皇上登基前後,一向聽易丞相的話。唯有讓娘娘留宮之事,他固執己見,甚至提及李治和武後……娘娘明白意思吧?丞相自那日起便臥病在床,朝中已有風言風語。」
「若是事情好辦,我又怎麼請鍾尚書幫忙呢?你是吏部之首,一定能讓你任免的言官們找足理由,助我出宮。」
他雖是彎腰作揖,背脊卻直:「出宮雖然容易,從懷恩寺出來卻難。但好在她們新任的女住持還算好說話,臣可以打點妥當。」
我忍不住笑著搖頭:「尚書你呀,你可真是禍水。」
「那麼娘娘,我們同病相憐。」
我咂摸他這句話到底是奉承還是自誇,都好,都好。
因為還有事情對我而言更重要。
於是我又問:「太子,如今怎麼樣了?」
8.
「太子,如今怎麼樣了?」
高煦從前問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自遭逢宮變,這位生來體弱的太子就病得斷斷續續,學得磕磕絆絆。
朝中漸漸有了異聲,質疑起這位儲君繼承權的合理性。
畢竟那時的高居之已經沒有汾陽葛氏這個強大的後盾了,葛皇後為此一直鬱鬱寡歡。
為了保全太子的地位,高煦決定對內對外兩手抓。
對內,自然是對自家人。
高煦生了那麼一大窩,卻隻有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活到婚齡。
高行之上頭有一個大皇子高慎之,三皇子高望之,而下面除了太子,還有一個公主高盼之,全是世家嫔妃所出。
高煦對這三個兒子千防萬防,很快便將他們打發到各自的封地,太子身邊隻要有一個聽話又卑賤的阿幸,足矣。
但高煦更要防的,還是外臣,外戚,外面人。
這就是開國之君的通病了,他們親身經歷過王朝更迭,最清楚皇位這個東西奪得進來,也搶得出去。
所以他對外效仿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於都城,銷毀世家和民間的所有兵器,違令者斬。
隻有遠在天邊的邊疆有將士防御外敵,皇子們也可以養著少量的勤王兵。
高煦本就是帶兵打仗的行家,集中兵權這塊可謂拿捏得死死的。
然後他又築城修河,防御千裡,以為子孫帝王萬世之業。
大盛的武將們自此失勢,也就剩文臣令他頭疼一些。
但相較武將,文臣還是比較好靠聯姻拿捏的。
武將有了自家血脈的皇子,容易造反。
而文臣,最多造次。
所以太子剛滿十五歲,高煦就為他定了琴川易氏的嫡女為太子妃。
這位易小姐是易丞相唯一的嫡女,小字清蟾,德容兼備,是衣冠子弟夢寐以求的良配。
何況和山河日下的葛氏相比,易氏明顯蒸蒸日上。
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
易清蟾我曾見過幾面,那真是美若天仙,盡態極妍。
每逢佳節宮中宴飲,皇子們才能從封地回到都城,世家子女以受邀為榮,心裡也都明白這是為皇子皇女們相看合適的才俊和閨秀。
易清蟾自然每次都在其列,她從來眾星捧月。
重陽節我捧著茱萸糕獻給葛皇後,葛皇後遞了一塊給高居之,高居之拿了卻不吃,離席走到易氏主位之前,獻寶一樣對易清蟾道:「月妹妹,你吃。」
清蟾在古代神話裡指代月亮,因此易清蟾的小名叫月娘。
高居之這麼叫她,顯然是在示愛討好。
易清蟾坐姿端莊,嘴角含笑:「臣女吃過了,不得不謝絕殿下好意。」
高居之還是老樣子,一點小事就氣急敗壞:「你吃了誰的糕?」
易清蟾意有所指地往三皇子那裡瞧去,羞澀地低了頭。
高居之沉不住氣,撲到高望之的食案上,憤然朝兄長發難:「混蛋,我就知道是你!」
高望之是淑妃之子,戰鬥力極強的嘴炮輸出。
淑妃一向看不慣葛皇後,高望之也和太子素來不合。
如果他是根蠟燭,現在的怒火可以讓他燒到和日月爭光,表情管理當場失控,拍案而起道:「操了!你罵誰混蛋呢?」
兩個人剛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變成你一拳、我一拳。
還好高煦早些時候帶著群臣去了城樓登高賞月,要不然這場鬧劇能丟盡皇家顏面。
大皇子高慎之率先站出來阻攔,可他文不能說、武不能行的,是個漂亮廢物,被高望之飆著髒話一腳踹飛,無能狂怒地也加入戰局。
高行之終於也坐不住了,但他那個好身手,好脾氣,隻能拿來當棉花。
於是高行之受了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的組合拳,妹妹隻靠近看了一眼就暈過去。
諸嫔妃也開始了唇槍舌戰,推推拉拉不成體統。
虛弱的葛皇後眼見著就要吐血了。
最後有媽的找媽,沒媽的回家,鬧哄哄地總算收場。
隻有高行之,他沒媽,也沒有家。
我念著桑姐姐,總覺得要去瞧他一瞧。
結果是我自作多情了。
孤零零的半山亭內,高行之搭著兩條長腿倚在欄上,正往湖面拋著石子。
他的親信林衍朝一個小姑娘行完禮便率先退下,那姑娘躊躇地徘徊在他身後,花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氣走上前喊他:「幸哥哥。」
這稱呼和高居之的「月妹妹」就有異曲同工之妙了,少年少女的懷春心思總是這樣掩耳盜鈴,欲蓋彌彰。
像我這種沒文化的人,以貌取人還說得過去。
易清蟾可是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顏控就未免有點……
天下大同了。
高行之回過頭,從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粼粼湖波映在他眸底的光亮。
天生上挑的眼角令他比光亮更亮,縱使漫不經心,也是含情脈脈的情態。
易清蟾又走近幾步,突然哽咽起來:「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他們會為一塊糕點打起來。」
高行之想抽手給她擦眼淚,又覺得唐突而收回,卻被易清蟾扯住袖口。
「幸哥哥,你會不會生我的氣?」
「當然不會。」
「我哭起來是不是好醜的?他們都說,說姑娘家要多笑……那樣才好看。」
「我不這麼覺得。」
「騙人!」
「沒騙你。」他總是一副過度認真專注的神情,看人的時候能看出小姑娘家滿臉的彤雲,所以說話也令人深信不疑。
「我從來都覺得,真正的美人,哭比笑好看。」
9.
「真正的美人,哭比笑好看。」
高行之支臂撐住下颌,倚在龍榻上闲闲地看我。
我才將外裳披上,又被他隨手剝下來。就這麼輕攏慢捻,反反復復地惡作劇。仿佛方才折騰我還不餍足,非得看到我哭。
「所以他們都說你美,我卻不這麼覺得。」他歪頭,扯掉了我最後一片蔽體的衣料。
「皇上,哀家沒力氣哭。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
「可朕還年輕,」他驟然沉下臉去,不知哪裡又被拂到了逆鱗,「再說,我何時讓你用過力氣?」
他是可以說孟浪話,我卻不能頂回去,以免激得他更孟浪。
我是大大吃過虧的。
可我無言以對的態度卻令他更加不悅,他一躍而起拽住我,指骨摳得我兩肩生疼:「說啊?怎麼不說了?你以前不是頂能說嗎!這副模樣是做什麼,為先帝守孝?呵,還想出宮?做夢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偷偷見了鍾葵。可沒人幫得了你,那些想為你說話的言官,被我砍的砍、殺的殺,要去看看闕下的累累白骨嗎?」
我悚然一震,心想這件事萬萬不能連累了鍾尚書才好。
可鍾尚書有易丞相作保,大抵是性命無虞的,那我自己呢?
我自己呢?
我隻是想出宮,想回故鄉。
自從我被抓進罪奴營,這就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如今連這丁點願望也要成為妄想,我終於崩潰地反問他:「所以你這樣凌辱我,其實隻是你對你父皇的勝負欲?你讓我以太後的身份留宿你的寢殿,是不是很享受這種顛倒人倫的快感……」
他豁然高高抬起手,就像高煦臨終前對我做的一樣。
打吧,要打就打,我還能怎樣,再差還能怎樣。
但他竟然也像高煦一樣無力地放下手,轉而變得手足無措,顫抖著擦拭我的臉,我這才發現自己淌了一臉的眼淚。
我流多少他擦多少,手比我眼睛還快。
不是說哭才好看嗎?那他這樣又算什麼?
我不是易清蟾,不會對他的虛情假意全盤逆來順受。
也可能……
隻是因為我哭得比較醜。
或許再吐個血會顯得更楚楚可憐,但我也不是葛皇後。
我是誰呢?我誰也不是。
一介罪奴,何以言敗。
再壞,又還能壞成什麼樣呢?
「給我一點時間。」我在跨出門檻的時候聽到高行之喑啞的低聲,「再給我點時間,去證明你想的全是錯的。」
真是該死的勝負欲。
回寧壽宮的路上,小蘋小聲勸我:「娘娘,您還是離鍾尚書遠一點兒吧?」
小蘋是為我好,但我偏偏嘴巴壞:「怎麼,你也看上他了?」
她很為難地低下臉去。
紹正二年,三皇子高望之聯合淑妃母家起兵。
他的封地在東方,靠近淮安侯的食邑。
高煦死前預估得不錯,淮安侯確實是個深謀遠慮的私心主義者,早在高望之搞事情之前,淮安侯就得知了風吹草動。
一封密信寄來都城,到了高行之手裡,淮安侯將牌攤得明明白白——我沒兵,你爹整的。我有錢,你看著辦。
總有人以認為打仗打的是戰術,是將領,是謀略。
但其實更多時候,打仗打的是財力,是軍糧,是補給。
沒兵可以,都城會出兵。
但強龍難壓地頭蛇,花錢買糧、供應補給,自然要有淮安侯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