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屍體旁邊還背手站著一個看上去年紀比我小得多,身量卻比我高得多的少年啊!
少年回頭,我嚇得立馬掏出刀抵在他咽喉:「不要出聲!否則……」
那雙丹鳳眸和高煦如出一轍。
居然是高行之。
我記得他的乳名,好像叫阿幸。
宮中庶出皇子活下來的不多,能養在葛皇後膝下的隻有他一個。
阿幸阿幸,確實很幸運。
因為他的生母據說太過卑賤,這樣的女子懷上龍胎,葛皇後等於不費肚子白得一個兒子。
所以大家都說皇後養阿幸養得心甘情願,阿幸愛母後也愛得真情實感。
高行之出現在冷宮,我隨便用扁扁的後腦勺一想,也知道他這是做了葛氏的劊子手。
「靈波?」他挑了半邊眉,準確地叫出我的名字。
呔!真是沒大沒小。
我怎麼說也比他大好幾歲,他怎麼可以對我這個姐姐直呼其名。
叫我奴婢!
他說話的時候態度從容,喉結自然地上下滾動,反客為主地推著我的刀。
刀刃發抖,其實是我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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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之撥開刀刃,扭頭去看腳邊那位宮妃死透了沒。
他這一動,先前被他遮住的月光就完完整整地漏了進來,令我看清那妃子的眉目。
竟是我熟悉的故人。
我剛剛還在脅迫高行之不要出聲,現在卻忍不住慘叫一聲撲到桑美人的身體上:「不要!」
被我這麼一撲,桑美人懷中掉出一個繡著杜衡的香囊,裡頭散出十多顆牙齒。
這可真是讓人毛骨悚然了。
高行之卻不為所動:「別人就罷了,這人非死不可。」
我氣得不行:「什麼仇,什麼怨啊!」
高行之看著桑美人,有瞬間恍惚。
一抹胭脂紅從上挑的外眼角往內擴,逐漸染透他眉眼。
「她是我母親。」
5.
「她是我母親。」
新帝高行之即位,年號紹正,似乎篡位的君王都喜歡強調自己的「正」。
但高行之稱帝上朝後的第一日,就在太平殿上語出驚人。
如今他口中的母親,是我。
高煦駕崩後,拿了遺詔的我與易丞相商量著秘不發喪,直到摁住其餘幾位皇子,高行之順利登基後才告知天下。
如今大行皇帝的靈柩剛送入陵寢,沒有子嗣的妃嫔們就得出宮入寺,餘生都要為明帝的在天之靈祈福頌恩。
她們叫苦不迭,但我不同。
因為跪佛像這件事,我在行啊。
當初要不是我跪著為葛皇後念往生經,高煦就不會納我為後。
後來我賢名遠播,聽說連遠在東海之濱的百姓都念著我的大慈大悲,給我塑了無數尊皇後禮佛的跪拜銅像。
真是謝謝他們的大缺大德了。
我雖是皇後,但膝下無子打發寂寞,留在宮中真不如寺廟養生。
易丞相也這麼主張的。
先前高行之帶兵逼宮,就是易家打通了入宮的關竅。
太子興衝衝地尋心腹大患鍾尚書去了,可鍾尚書根本就是易丞相的學生,因此太子被當場擒住。
琴川易氏,也是當年和高家攜手打天下的群雄。
如今他們代替葛氏,成為世家之首。
所以兩朝元老易丞相的主張,怎能不聽。
可高行之卻說,我是他母親,理應尊為太後,移居寧壽宮。
易丞相不悅地道:「恕老臣直言,當年先帝立一個無姓罪奴為後,不過因為世家黨派相爭,出於權宜之計。如今皇上踐祚,恰是正嫡庶,立威望的時候……」
高行之撥開面前冕旒,露出一個溫煦的笑模樣:「丞相莫不是忘了,朕並非葛皇後親生。」
「朕,也是庶出。」
對面之人明明在笑,易丞相卻莫名淌出滿頭的冷汗。
他一捋背頭,躬身再說:「老臣不敢。隻是她才比皇上大七歲,太後之位,委實當不得。」
「太後當不得,那……」高行之的笑聲漸起又落,「皇後當不當得?」
易丞相頓時嚇得面無人色。
高行之的皇子妃,正是易丞相的愛女。
這位即將打折的國丈顫巍巍地拿出最後的殺手锏:「可是太後、太後自己也想出宮啊!」
小蘋早就向我通傳了太平殿發生的對話,因此當高行之怒氣衝衝地來找我,我不算沒有準備,卻沒算準他這樣不計後果地踹翻桌案:「聽說你不要太後之位,自請離宮?」
我連忙去撿滾落在地的包袱,鼓鼓囊囊的包袱被他用龍靴碾扁。
見我不答,他又砸光了屋內所及的所有東西,喘著粗氣,困獸一樣地來回繞行。
繞行的圓圈沒有終點,他的怒火沒有終點。
「誰答應的?朕同意了嗎!我說過不要惹我生氣,不要惹我生氣……你不也答應了嗎!」
隨著他悄然變換的自稱,那個脆弱多疑卻擅長偽裝的少年仿佛又從他身上活了過來。
我無奈地叫他:「阿幸啊。」
隻這一聲,他臉孔慘白,雙膝發軟,我連忙跪下相扶。
他忽然不留縫隙地抱住我,嚇得小蘋關上門飛身遁走。
「不要離開我……」
一道淚痕衝刷他的輪廓,抵達我的餘光邊界。
我驚得不會說話,也不能說。
我從未想過他會變成這樣。
6.
我從未想過他會變成這樣。
庚子宮變事發之後,高煦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那場刺殺雖然隻是令許多宮妃和皇嗣死於汾陽葛氏之手,但葛皇後和太子失去的可是他們的健康啊!
葛氏雖有正當緣由,但帶兵闖宮犯了君王大忌。
即便高煦顧念著葛皇後的情分,為了平息眾議,也還是不得不削去葛氏族人的兵權。
到頭來竟是兩敗俱傷。
君聖臣賢、兄友弟恭的假象被打破,所有人對皇位的爭奪擺上了臺面。
高煦變得多疑刻薄,喜怒無常,幾乎讓我無法將初見他時,他那風華正茂的好模樣聯系到一塊。
高煦一直以為,中宮的佛像前是我和他的正式初見。
其實不是。
被抓進掖庭罪奴營的那年,我五歲。
管事嬤嬤的人設很穩定,是見錢眼開的暴徒。
那時我但凡有一點錢,也不至於一點錢都沒有。
所以我被欺負得很慘很慘,隻有桑姐姐對我好。
罪奴都會被剝奪姓氏,但桑姐姐就是桑姐姐。
她是個大美人,我很愛粘著她。
但桑姐姐說:「小靈波,你覺得我美,隻是因為你還沒長大。」
可我並不認為自己的審美會隨著年齡而變化。
就好比我第一眼見到高煦,就覺得他好看。
直到他死,我都這麼認為。
那是個最冷的三寒天,我不小心把取暖的火爐給燒憋了。
桑姐姐替我頂罪,讓我躲在屋子裡別出來。
管事嬤嬤用鑿子砸碎冰凍的井水,直接灌在桑姐姐頭上。
我扒著窗戶急得大哭,奪門而出的時候才發現門被桑姐姐上了鎖。
直到一聲威嚴至極的喝止嚇跪了整個罪奴營。
年輕的君王玉冠袞服,端的是修眉朗目,熠熠其華,讓人挪不開眼。
一直都聽說皇上是個武將,可是看上去明明更像個雋秀的書生。
我和桑姐姐當時就愣住了。
幾年後,我被鹿瑟宮選走,成為葛皇後宮中的低等婢女。
群妃前來請安的時候,我曾瞧見跪在隊尾的桑姐姐。
據說她被高煦救走後一朝臨幸,封為了美人。
但我從未料到,桑姐姐有過一個兒子。
如果我早就知道,我就知道得早了。
咳,我可不會帶小孩。
說起來,我比高行之大七歲,雖然他總愛強調,是六歲半。
這孩子,四舍五入明顯沒學好。
重回鹿瑟宮的那年,我還是十九,他才十二……好吧,十二歲半。
刺殺皇後,血洗後宮,多大的事,死了多少人。
高行之卻能在那個年紀就替我擺平,上上下下,安排得滴水不漏。
而我的十二歲半,卻是在鹿瑟宮刷夜香。
低等婢女就是這樣,什麼髒活累活都得幹,不見得比罪奴營輕松。
是廢物,總會發臭的。
我第一次進皇後內殿拎桶,撞見了兩個還在換牙的皇子。
葛皇後膝下有一位太子高居之,和一個叫阿幸的庶四子,想必就是這二位了。
機智如我。
然後我行禮的時候,就成功把太子和四皇子認錯了。
都怪那時月黑風高,我沒看清高居之的太子玄袍。
而青袍的高行之,看上去長得更貴。
高居之氣得跳腳,罰我額外多刷幾個娘娘宮中的夜壺。
高行之某夜纡尊降貴地來到淨房,臭氣燻天的環境,他衣料上燻的杜衡是唯一的一縷香。
他來得突然,我哼的家鄉小調剛好唱到一半,嚇得連忙哽住。
「你唱的什麼曲子?聽不清詞。」他似乎蠻有興致。
「鄉野小調,自然是地方土話。若殿下聽得懂,奴婢才奇怪了。」我賠笑道。
「奇怪的是我才對。」高行之笑起來,一雙丹鳳眼漂亮得不可思議,「很早以前我就發現你傻乎乎的,不管怎麼受欺負都不敢反抗。如今這樣了還有心情唱歌,我可真是不理解。」
嗨呀,被一個比我小這麼多歲的男孩埋汰,我的勝負欲不允許。
「殿下不知道的事情,就應該早點來問我嘛。」我招招手示意他靠近,在他俯身而下的耳邊跟著笑起來,「因為我也不知道。這樣殿下你就不孤單了。」
我永遠忘不了他那時的表情。
像是溫和友善的畫皮突然粉碎,頭一次露出他潛藏於內心深處的譏诮和防備。
後來那些年,我總聽宮女太監們議論,說四皇子除了脾氣好和長得好之外一無是處。
葛皇後養他,是給高居之養著一條忠心耿耿的狗。
但這條狗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越來越笨,每次太傅提問他都答不上,後來幹脆不懂裝懂,說的全是廢話。
沒人知道他真正的樣子。
他叫阿幸,我卻不幸。
因為我一眼看穿。
我全都知道。
7.
我全都知道。
包括阿幸的野心、隱忍和城府。
也包括我知道他終有一日會登基,所以早給自己留好了出宮的後路。
畢竟狡兔死、走狗烹,助他繼位的人明面上是易丞相,可暗地裡殺死高煦的人卻是我。
若是哪日東窗事發,保不齊所有罪責都會被推到我身上。
阿幸對我的感情……我當然不能昧著良心說不知道。
但在權勢地位面前,那一點情分又算得了什麼呢?
何況當上皇帝的高行之,也不能說是大權在握。
真正的危機來臨時,他未必保得住我。
說起來,高煦跟著他爹徵戰四方,少年成名,當了二十二年開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