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過大盛的皇後,太後,皇後。
這個順序很明顯,我嫁過老的,也睡過小的。
美名,罵名,我都受過,但那又如何?
隻要我沒有道德,就沒人可以綁架我。
1.
我跪在中宮的佛像前,不飲不食已有三日。
皇上病重,天下大亂。
後宮與前朝勾心鬥角,禮部也開始預備後事,就連坊間的白紗麻絹都被搶奪一空。
人人都有該做的事,而我似乎就隻能跪著為皇上祈福。
因為我是最賢惠的皇後。
這可是高煦御筆親封,如假包換。
高煦就是那個隻剩一口氣的皇上,但他很有王者的倔強,一口氣居然都夠他喘這麼久。
可我就不行了,我柔弱多病,命比草賤。
餓到第四天的時候,小蘋聲淚俱下地求我進食:「娘娘與皇上再怎麼伉儷情深,也不能這樣糟蹋身子!」
我差點笑出來,好在累得笑不出:「小蘋啊,你說佛祖為什麼總是低眉垂眼的模樣呢?」
小蘋說:「因為佛祖……佛祖心懷慈悲,憐憫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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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為這樣人們隻有跪著,才能看到佛祖的眼睛。」
有句佛法怎麼說的來著?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
瞧吧,連我最親近的侍女都不例外,人人都認為我久跪佛前,是盼著皇上早日康復。
但其實嘛……
我隻是盼著他死。
2.
我隻是盼著他死。
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死了。
大盛的開國之君,明帝高煦,崩於他四十三歲的立冬。
明這個字,是高煦死後群臣給他擬定的谥號。
思慮果遠曰明,照臨四方曰明,是個美谥。
但在我看來,這個字應該改成瞑。
高煦死不瞑目,還是我親手給他合上的雙眼。
可哪成想,堂堂一國之君居然詐屍。
高煦猛地截住了我企圖蓋上他雙眼的手。
我倆十指交握,握法好似同心扣,卻更像夾手指的刑具。
他回光返照似的竭力咳嗽:「賢後,朕知道,知道是誰害的朕!」
高煦之所以病成這樣,是因為年初狩獵之時受了箭傷。
據說箭镞淬毒,才會積重難返。
可高煦說知道是誰害他,那實在有點自信過頭了。
身為開國之君,高煦繼承他父親的兵馬打天下,得罪過的豪強世族何止千萬。
何況他上半生造盡殺孽,隻肯在下半身積德,宮妃美人春天播種似的撒下去,皇子皇女便秋收結果一般長得枝繁葉茂、盤根錯節。
人人都拿著篡位的號碼牌。
「皇上明鑑!究竟是誰狼子野心,膽敢謀害君王?」
「不是鄭國公,就是淮安侯。咳咳!不是易丞相,就是鍾尚書。」
……
高煦這話說的,就好比挨餓的這些天也有東西在暗算我,不是桃花羹,就是粉蒸蟹。不是灌湯包,就是滷豬肘——來人啊,即日起所有人都和本宮一起闢谷!
私以為高煦才是廢話文學的鼻祖。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便端起藥給高煦喂。
他有一雙漂亮至極的鳳眸,如今卻咳得泛紅,臉色也通紅,看起來好像麻辣兔頭哦……
我不動聲色地咽了口唾沫。
但是高煦不肯喝,聲音含糊地讓我趕緊宣太子觐見。
太子名叫高居之,是高煦最愛的孩子。
高居之的生母,就是高煦最愛的女人葛皇後。
葛皇後出身汾陽葛氏,也是將門。
高煦打天下的時候,葛氏出兵出糧,助力良多,還將本家嫡女嫁給了高煦。
後來高煦建立大盛,葛氏子侄掌控軍事大權,成為了新朝第一家族。
葛皇後貌美有才情,高煦本就對她一見鍾情,又因為皇後身嬌體弱,高煦更是恨不能寸步不離地守護她。
皇後盛寵,卻不擅生養。無論前朝後宮,這都不是佳名。
臣子有意見,嫔妃更有。但葛氏仗著家大勢大,誰不服就打誰。
葛皇後生前的名聲可謂臭不可聞,因此她病逝後,宮僕之中甚至沒人為她披麻戴孝。
除了我。
高煦第一次見到跪在佛前為葛皇後誦經的我都驚呆了,立即表示上次見到這麼善良的人還是上次。
皇後以德為先,仁為先,國不可一日沒媽,不如就由我來繼任吧。
那時各大世家都為了立後的事吵得不可開交,高煦幹脆敕封一個罪奴為後,驚不驚喜?
如今高煦知道自己大限將至,能侍奉他身邊的也隻有我。
為什麼?
因為我是罪奴。
不識字,改不了遺詔。
沒孩子,藏不了私心。
更重要的是我沒有一個活著的娘家人,隻能是要麼幫高煦,要麼幫高煦的兒子。
好家伙,外戚的風險對衝都給他衝完了。
太子已經十八歲,長得很俊秀。
高家就沒有不好看的孩子。
但他大概是上輩子犯了什麼錯,一副被剝奪正常智力終身的樣子,像個沒斷奶的巨嬰,拉著父皇的手不停嚶嚶嚶。
高煦對高居之說:「淮安侯和易丞相,有私心,但深謀遠慮……咳可,可用。鄭國公雖是你的嶽父,卻是牆頭草,授權任命之時須得……咳咳撒安三、三思。」
太子哭喪著臉:「可兒臣怕自己制不住這些老臣。」
高煦道:「唉,讓阿幸幫你嘛……」
阿幸是高煦的第四子,也是最聽話的庶子,從小就養在葛皇後身邊。
高煦接著道:「最重要的是鍾尚書,此人年紀輕輕卻心如蒲葦,多謀善斷……咳咳咳!日後一定會、會成為你的心腹……」
這明擺著是在欽定顧命大臣了——可是高煦方才明明同我說,謀害他的嫌疑人就在這四個範圍內。
真是男人心,海底針。
高居之淚流滿面,把頭叩得砰砰響:「兒臣明白,兒臣這就去準備。」
可憐天下父母心。
太子早就跑遠了,高煦還在不停重復著:「心、心腹……」
3.
「心腹……」
我連連撫著高煦喘得跟風箱一樣的脊背,他的紅臉整個兒漲起來,更像兔頭了。
被我這麼一摸,終於把他卡在喉嚨裡的字摸了出來:「……大患。」
嗨呀,說話不要說一半。
反派都是這麼死的,您知道嗎?皇上。
高煦死死抓住我的袖口不放,我明白他是要我將真實意思轉達給太子。
「放心吧。皇上,您先起來喝藥。」
我搞不懂,潘金蓮的「大郎該吃藥了」都無往不利,為什麼我這碗仙丹就是喂不進去啊?!
因為殿外突然起了騷動,兵戈的騷動。
天底下沒有一個皇帝不怕逼宮,哪怕高煦自己就逼了舊朝的宮。
他大聲疾呼:「是誰?誰要害朕!」
還能是誰,不是鄭國公就是淮安侯,不是易丞相就是鍾尚書唄。
高煦狀如癲狂:「若朕大去,外臣裡頭偷藏私兵的,箭射得好的,一個都不要放過!」
他大手一揮,將我手中的碗打落在地。
我盯著那一地湯藥,我餓了五六天,累得翻白眼熬出來的藥。
高煦終於成功把我氣笑了:「皇上,唉,您為什麼一直執著於外臣呢?傷您的那個暗箭吧,其實是四皇子射的。」
高煦瞬間就不咳了,他的心代替了他的喉嚨在狂喘。
因為我說:「不過呢,那箭上並沒有毒。」
我又說:「真正的毒,方才被您打翻了。不過您已服用數月,偶爾漏服一次也無妨啦。」
高煦費盡全力將手掌高高抬起,我順勢躲開,他抓我不到。
卻不成想有另一隻手輕松拂開帷幔,從身後圈住了我的退路。
渾身倏然一涼,有輪廓硬朗的下颌卡進了我的頸窩。
「母後,你瘦了。」少年嘖了一聲,「硌手。」
見狀,高煦氣血攻心,怒目圓睜。
我緊緊盯著他,身上的袆衣卻越來越松。
腰側系帶不知何時被解開,蠻橫的一臂侵進來猛地束緊。
整個世界都窒息了。
我壓低嗓音驚道:「阿幸!」
隨著我這聲驚呼脫口,高煦徹底斷了氣息。
良久之後,我才顫抖著伸出手替他闔上雙眼。
阿幸掰過我,歪頭審視我發熱的眼眶,拿小指勾走一滴未墜的淚珠,看著它入了神:「母後,你最好讓我知道你哭是因為你怕,而不是因為你傷心!」
我就不能又怕又傷心嗎?
弑君這種事我也是頭一回做,以後就不會這麼害怕了。
下次一定。
而且,我為什麼不能傷心?
高煦病成這樣,那個英氣逼人的俊朗君王瘦成這樣,可他的後腦勺,居然還是圓的欸……
我垂著臉,阿幸卻用手掌捧住我扁扁的頭顱,迫使我們眉心相觸。
袆衣系帶被徹底抽出,我冷得發抖,但他的喘氣卻滾燙,一寸寸灼過我身體每個角落。我忍不住想要深呼吸,他卻會錯意,直接用衣料堵住了我的嘴。
他貼在我耳邊輕聲說:「從現在起,不要出聲,不要惹我生氣……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4.
「不要出聲,不要惹我生氣。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十九歲的我,是第一次用這麼兇狠的語氣警告別人。
那時的我,在鹿瑟宮當差。
共挽鹿車的那個鹿,琴瑟和鳴的那個瑟。
鹿瑟,真是夫妻同心的好名字。
沒錯,我服侍的人便是葛皇後。
葛皇後身體不好,隻生了一個太子。
群妃虎視眈眈,為了壓制她們蹬鼻子上臉,汾陽葛氏暗中主導過好幾次後宮風波,不少嫔妃和皇嗣因此喪命。
最慘烈的一次,就發生在我十九歲那年。
那年歲次庚子,所以被後世稱為庚子宮變。
高煦是從戰馬上得來天下的君王,除了在床榻上虎狼,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在獵場上暴打虎狼。
他一出宮,柔弱不能遠行的葛皇後就開始當家做主。
闔宮妃嫔也開始了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的生活,日上三竿還要跪在鹿瑟宮前聽訓。
以易貴妃和淑妃為首的世家妃嫔帶頭不服,風聲驚動了前朝。
很快,也不知道哪個光腳不怕穿鞋的腦殘失敗者,膽敢行刺鹿瑟宮。
雖然刺殺失敗了,但葛皇後和太子都受到嚴重驚嚇,纏綿病榻。
大理寺查不出結果,結果就是汾陽葛氏帶兵血洗後宮。
我們這些鹿瑟宮的宮僕,先是被下了監察不力之名,沒過多久又添上裡應外合的死罪。
我罪奴出身,什麼苦沒吃過,但絕不受這份冤枉。
於是乎嘴上認罪,心想我跑。
說跑就跑,我還非常機智地往冷宮跑。
可是……
為什麼冷宮之中會有這麼多新鮮熱辣的屍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