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著曲赫撒歡似地在人群裡拱來拱去消失在道路盡頭,我卻收起了和他在一起時的笑容,有些凝重地轉過身。
曲赫生於罕見人跡的萬蠱林,沒有與人交往的經歷,又因為他年紀太小,不懂得個中厲害。
在萬劍宗差點死過去,卻沒有深思萬劍宗當中為何會有針對萬蠱林陣法?
這陣法是誰布下,那人如何得知萬蠱林中人的弱點,當初又是為了什麼目的而布下?
我遙遙看著萬劍宗的方向,卻忽然有種無端的預感,直覺恐怕此次退婚不會那麼容易。
4
正如我所猜測的那樣,沒有退婚成功。
然而令我沒想到的是,居然是肖青楓來我面前恬不知恥地說:「奚瀾,從前是我太過任性,身為萬劍宗少宗主,與你和親本就理所應當。」
我瞧著他,心中疑惑更盛。
面上卻還是微微笑著:「肖少宗主之意,你我的婚事是兩宗交好的重要紐帶,你如今要擔負起責任來麼?」
肖青楓緩緩點頭。
這不對,這有古怪。
從前怎麼不知道肩負什麼責任,況且他將這樁婚約當什麼,將他當什麼了?和親換平安的公主麼!
這套說辭簡直漏洞百出到可笑。
我心中不安之感更盛,凝視著肖青楓面若冠玉的臉龐,緩緩道:「婚姻一事,下稟親師,上高天地,中問本心。」
「我神女宮,尚且不需要一個原本無情委屈求全的聯姻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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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掙扎之後,肖青楓開口:「奚瀾。」
他說:「我對你並非無情。」
簡直是活見鬼了,我二話不說把他拉去找曲赫看看他是不是也中了惑心蠱。
5
曲赫被我找到時是在魚龍混雜的賭場,漆黑一片之中隻見一口白花花的牙齒咧開,有種暴富的喜悅在其中。
叫人看了不忍心打斷他的喜悅。
聽見我要求偷偷給肖青楓看看中沒中惑心蠱,曲赫有些疑惑,卻還是認真說:「先前那個陣法傷得我其實不輕呢,我一時半會沒辦法偷偷摸摸感受他身上有沒有蠱蟲,得要他一滴血才行。」
我有些語塞:「……你,不是聖姑的親傳弟子麼?」
怎麼這麼不頂用?
猜到我未盡之言曲赫嘟囔一句什麼,我沒聽清,而後他才說:「術業有專攻,我和普通蠱師不一樣……你不懂。」
於是等我回去瞧見望妻石一般的肖青楓,我一邊覺得惡寒古怪,一邊道:「你的意思是,你也心悅我,隻是從前誤以為愛慕寧師叔,如今見我要退婚才察覺自己心意。」
肖青楓頷首:「是。」
「並且愛我不亞於從前我那般愛你?」
肖青楓頓了頓,仍舊道:「是。」
……
可他眼中哪有半分愛意?
倘若是從前事事以肖青楓為先的我,恐怕早就捂住眼睛蒙住耳朵把自己當做瞎子和傻子,喜不自勝地落淚了。
我定定瞧著肖青楓良久,忽然一笑。
「肖少宗主,從前我為了你,可曾數次經歷生死。」
「你說愛我,不願與我解除婚約,那就收斂護體靈氣,肉體凡胎地跳下萬丈懸崖,如此才能叫我勉強信一信。」
肖青楓眼眸微動,以我對他的了解這分明是暗自松了一口氣。
他用溫柔的神色看著我,仿佛我對他而言極為重要:「奚瀾以為我不敢跳麼?」
下一刻他當真撤下了所有護體靈氣摔下萬仞懸崖,悠長的破空聲裡我站在山峰雲煙之中,漸漸冷了神色。
曲赫冒出頭,我背對著他說:「去,取血吧。」
他嘖嘖嘖幾聲:「我隻要一滴血诶——算了,他欠你那麼多錢也是活該。」
等山巔隻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取出師傅給我的傳音玉珏,凝聲:「萬劍宗有異,奚瀾一月必歸。」
——倘若一月未歸,那麼我定然已經受困甚至身死,屆時神女宮可以早做打算。
隨著玉珏閃爍起光芒,我深深看了眼能夠吞噬光影的山崖。
這一切都太過反常。
我不是不相信這世上有幡然悔悟的負心漢,我也不是不信自己值得人傾心相對,可我實在是太熟悉肖青楓了,熟悉到我了解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舉動。
我立在無赦令扇上穿過雲霧向下飛去,看著血泊之中昏死過去的這位青梅竹馬,他身側曲赫挑出一滴未落上灰塵的血於指尖,而後衝我篤定道:
「他沒中蠱。」
他,沒有中蠱。
對於這個結果我其實早有預料,我並未從肖青楓的眼神中看到對於自己的一絲愛慕。
那肖青楓,你到底想做什麼——或者說,暗自擁有針對萬蠱林陣法的萬劍宗,到底想做什麼。
他到底為了什麼要這樣挽回我們的婚約?
是覬覦我身上的什麼,還是針對神女宮?
我冷冷瞧著他,傷我可以,圖謀我神女宮者,盡誅無赦。
冷不防對上我的眼神曲赫一愣,乖覺地沒有說什麼。
我說:「曲赫,你師傅丟失的那批蠱,或許已經有些眉目了。」
「但在此之前——你要,躲起來。」
6
我將血肉模糊的肖青楓帶回了萬劍宗,一路上這廝的慘狀被許多弟子瞧見,於是剛將他丟進洞府裡頭,萬劍宗宗主便上門來了。
彼時我正半跪在肖青楓身側,瞧見他來了忙起身擦去眼角淚痕:「見過肖宗主。」
萬劍宗宗主看了一眼地上的肖青楓,確認他隻是受了皮肉傷之後開口:「奚瀾,這是——」
我扯動嘴角:「叫宗主見笑了……不過是我們之間的一些小事罷了。」
萬劍宗宗主看著我,緩緩嘆了口氣:「聽青楓說,你想與他解除婚約?」
我微微顫了顫,強忍著哭音:「是。」
「能與我說說為何麼?」
聽聞此話,我再也忍不住委屈般淚珠滾落:「他眼中從來便沒有我這個未婚妻,我,我不想要自己更叫他討厭,他既然不愛我,我何苦糾纏呢,他想要擺脫我這個未婚妻,我又怎麼忍心讓他的願望落空?」
說罷,我深深吐出一口氣,而後拾起神女宮少宮主的端莊儀態,同眼前這個看著我長大的外宗前輩勉強一笑。
一味示弱非我奚瀾本色,若一味哭訴痴纏恐怕反而會叫人看出端倪。
果然,他看著昏迷不醒的肖青楓微微搖頭。
而後說:「可是青楓同我說他對你其實有情,隻是從前你一味緊逼叫他心生畏懼,如今才幡然悔悟——」
我適時瞥過臉,憋氣叫面上露出一點紅暈:「奚瀾知道。」
見我害羞了,萬劍宗宗主笑著說日後等我和肖青楓成婚,作為他的師傅,一定要受我們這對夫婦的一杯酒水。
我咬唇頷首:「……是。」
等到肖宗主替肖青楓療傷之後離開,我收起了方才種種小女兒神態,瞧著已無大礙的肖青楓忍住了抽他一巴掌的衝動。
方才表面上氛圍和睦,可我手心已然握出一層冷汗。
堂堂一宗之主,化神劍修。
如今卻為了弟子的婚事纡尊降貴來同我斡旋試探——從前我追在肖青楓身後痴心不悔的時候,這位肖宗主可不曾站出來說過什麼!
這樁婚事其中到底蘊藏著什麼……
我忽然慶幸起自己的謹慎以及氣度,顧忌著兩派交惡的後果,在種下惑心蠱後沒有第一時間和肖青楓翻臉。
肖青楓悠悠轉醒時,恰好瞧見了自己未婚妻的側臉。
一瞬的恍然之後他開口:「奚瀾?」
我沒有意外他會這麼快醒來,肖青楓畢竟是個金丹劍修,哪怕沒有靈力護體也是摔不死的。
我瞥了他一眼,還是一副傷透心之後故作冷淡的模樣:「肖少宮主醒了,那我也該走了。」
肖青楓終究還是沒能克服心中那一關,做不到深情款款挽留我,隻能幹巴巴地讓我路上小心,叫我得以順利抽身。
呵,果真是廢物。
演戲都沒有本仙子演得逼真。
也不知我當初是怎麼昏了頭看上這個男人。
仔細想來,竟恍然地像是上輩子的事,不過是年少時代表神女宮前來祝賀萬劍宗寧師叔成就化神之境,而後對肖青楓一見傾心。
之後數十年,行事頗為荒唐。
我討厭肖青楓,卻更討厭從前的自己,對此深以為恥。
如今想要從萬劍宗敲一筆補貼我們神女宮已是不可能了,而我還要假裝仍舊對肖青楓愛慕難舍留著這裡摸索婚約真相,實在是難挨。
於是聰明伶俐的本仙子想了個不是很好但是能讓自己心情舒暢的辦法。
——「神女宮的那位奚少宮主要和咱們少宗主上雲劍臺比試?」
——「奚少宮主?她不是我們未來的少宗主夫人麼?」
——「是啊!」
——「那怎麼好端端要上雲劍臺比試?那可是不死不休啊!」
雲劍臺下是萬劍宗弟子的討論聲,而我看著面前連劍也未出鞘的肖青楓,笑著問:「少宗主沒聽見麼?上雲劍臺比試,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其實是誇張了,但是輸家傷胳膊斷腿是常有的事。
而肖青楓糾結良久:「我不想傷你。」
我渾不在意:「從前為了肖少宗主刀山火海也不是沒有去過,雲劍臺而已,總不上被吞莽妖腹部三個日夜難熬。」
我努力地將自己裝得像個受了情傷後面對愛人回心轉意各種不相信和試探的女子,心下想著,也不知道萬劍宗為我和他定下婚約,到底是針對我,還是針對神女宮。
總得試探出來——
先比過一場瞧瞧。
他心中隻有寧師叔一人,如今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對我百般遷就,然而愛與不愛還是很明顯的。
正如此刻,在我故作譏諷問他配不配做劍修之時,肖青楓終於說服了自己一般,握出自己的本命劍:「奚瀾——我讓你三招。」
還要和我擺什麼無奈應戰的譜。
是叫眾人都覺得我胡攪蠻纏,襯託出你的懂事體貼麼,可是肖青楓,這些年我雖一直目光追隨著你,卻從未曾墮過自己神女宮少宮主身份。
我將無赦令扇展開:「既然上了雲劍臺,勞煩肖少宗主拼盡全力,休要辱我!」
雲劍臺下看樂子的弟子也反應過來,是啊,從前妖獸潮時還是這位少宗主不遠千裡帶著神女宮弟子前來救援。
無赦令扇誅盡妖魔無數——
奚少宮主可不是那些柔弱的小師妹,需要誰來讓。
何況對於劍修而言,還未開打便說出讓招,確實過於輕慢。
肖青楓見我堅決,隻能無奈抽出劍,他似乎還想要說什麼,可我一見劍芒出鞘便立刻揮扇催動法術欺身上前。
今日不是我將肖青楓踢下雲劍臺,便是自己受傷力竭。
我倒要瞧瞧,那位肖宗主打得是什麼主意。
沒想到我立刻動手肖青楓下意識愣住,他眼中的奚瀾還隻是個一味痴纏的厭煩未婚妻,雖然容貌不俗,可比起寧師叔的確實在少了風度氣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