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這位穿著鵝黃色百褶如意月裙的江家姑娘似乎與洛姐姐交往頗深。
倒是沒想到她也會入東宮。
她們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在說話,我因著想到了洛姐姐,心情霎時低落起來。
我兩邊各挑了一眼,垂下眼皮,靜坐不語。
我想起洛姐姐病著的那些時日,我時常趴在她的床邊死死地抓著她的手,就連睡覺都舍不得松開。
她醒來見著了,總笑著說:「歲歲別怕,姐姐不會有事的。」
「秋歲,你在鬧什麼?」
我從回憶中抽出身,抬首看去,隻見太子一襲蟒袍,腰間系著一根黑色龍鳳紋銀帶,上面掛著一塊龍紋玉佩,容色清冷,背光而立,陽光在他身後聚攏,帶著與生俱來的皇家貴氣。
我微微一怔,朝他行了個宮禮:「臣妾不過在此與二位妹妹闲話家常,倒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仔細睇著我的神情,語氣滿是不耐煩:「你這般惡毒的女人,誰知背地裡又想著如何害人。」
我尚未理解透徹這句話,就聞太子同她們道:「你二人今後不用上漪蘭殿給她請安,好生在自己殿中待著即可。」
說完,他一手一個拉著兩位良娣離開了。
隻留我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惡毒?這是何時的事?我怎的全然不知?
不過,太子這句話委實沒有說錯。
因為一年後,我親手殺了江詠青,一擊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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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自那日過後,我的漪蘭殿愈發地冷清。
人人都言我這個太子妃空有家世,卻不得太子愛重,實在是可憐得緊。
我倒是無所謂,畢竟也沒有那不長眼的宮人敢因我沒有寵愛而克扣我殿中的月例用度。
隻是桂媽媽和阿花一天到晚的愁得不行。
桂媽媽張了張唇,念叨道:「這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娘娘總不能與殿下一直這般罷,依老奴說,娘娘您就服個軟……」
阿花點頭附和:「可不是呢,那兩位良娣可是日日想著法子在殿下跟前晃悠,今兒煲湯明兒又是香囊手帕的,娘娘的琵琶不是彈得極好嗎?何不請太子殿下來漪蘭殿一聽?」
琵琶?我記得初隨阿娘在院中研習曲譜時,每每都能撞上太子來府內找我阿爹。
難得有一日阿娘允我出門玩,在大門處見到太子時,他意味不明地對我說了一句:「秋二姑娘可要在城內多逛一會。」
說完還給了我一錠金子……
我過了很久才知道,太子殿下那是嫌我琵琶彈得不好……
見我不為所動,桂媽媽又道:「娘娘便是不為著自己,也該為小皇孫想想呀!」
聽此我被一口茶給嗆住了,直咳到面色泛紅才稍稍緩解。
太子都不來我殿中,哪來的小皇孫?這個時代還不能無性繁殖吧?
我清了清嗓子,對上她二人滿是擔憂的眼神,輕聲道:「我沒事,你們先下去吧,我有點累了。」
阿花還想再說些什麼,好在桂媽媽朝她使了個眼色,隨後便招呼一眾宮人下去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任憑旁人百般規勸,我都沒有主動去找過太子。
我時常一個人坐在院中發呆,人也變得無趣了許多。
陽光鋪滿在這裡,灰塵飛舞在這裡,落葉盤旋在這裡。
同樣,我也會永遠停留在這裡,在滿宮的紅牆綠瓦下,對著四四方方的天,守著沒有感情的婚姻。
天氣逐漸轉涼,朝中也越發地不穩。
自去歲陛下迷戀道家方士所煉之仙丹,荒廢朝政伊始,便時有大臣上諫。
這日我阿爹也因在朝堂上當眾斥責陛下痴迷煉丹修仙,被罰了廷仗二十。
朝中百官由是惶恐不已,自此再無人敢上諫。
我得知消息後便想著出宮探望,然而太子不在宮中,皇後太後皆避見於我。
於是隻得叫內侍挑些滋補的藥材送去。
卻不想這宮中的人是如此地拜高踩低,說是江良娣前些時日染病太子賜了不少,這東宮中的藥材又久未填補,是以無法領命。
真是荒謬。
偌大一個東宮竟是連一點滋補的藥材都拿不出來。
我心中生出了無限悲涼之感。
還不待我發作,便有宮人通報江詠青來了,我隻得按捺住滿心的厭煩出去見她。
她還算懂事,將自己殿中的藥材都拿了給我,一口一個姐姐地叫著,連連致歉。
江詠青柔柔一笑:「妾身今兒聽說了秋相之事,想著姐姐定是心急如焚,這才將我有的一些藥材拿了過來,還望姐姐不要嫌棄。」
許是外頭的陽光太盛了,叫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妹妹客氣了,不過這些東西還請帶回去吧,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頓了頓,又說:「妹妹頭上的簪子不錯。」
她輕撫發髻:「這個啊,是我父親從邊關帶回來的,原是一對,不過另一支丟了。」
我神色不明地笑了笑:「是嗎?那倒是可惜了。」
「姐姐若是喜歡,妾身願意相贈。」說著便要拔簪子。
我連忙搖了搖頭:「不用,你且自己留著吧,我不奪人所好。」
「如此……那好吧。」
江詠青見我興致不高,沒一會就請辭了,那些藥材在我的再三推託下好歹是帶走了。
桂媽媽有些不滿,給我新添了茶。
「娘娘做得對,這江良娣雖是好意,但您若是承了卻是不妥,往後這宮中還不定怎麼傳呢,再說咱們相府也不缺藥材,娘娘不過想著盡個孝心罷了。」
我低頭不語,桂媽媽又接著道:「您且寬心,剛聽聞太後派了太醫前去府中,相爺已無大礙。」
幾日後,深夜,青石地磚上鋪滿了銀色的月光,有幾片枯黃的落葉,在風的帶動下一一向後退去,隻在耳邊,還響起陣陣清脆的摩擦地面的聲音。
我悄悄去了江詠青的寢宮。
她尚在熟睡中,於是我隻得坐在床沿看睡美人。
我盯著她看了許久,好一張溫婉的面孔,怪不得洛姐姐那般相信她。
我從袖中拿出小刀,百無聊賴地在空中比劃。
該從哪裡下手呢?真是苦惱。
不想冰涼的匕首甫一貼近她的臉,她便張開了眼睛。
我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道:「妹妹怎的不繼續裝睡了?還是說,你害怕了?」
江詠青對上我的眼神,嘴角輕勾:「姐姐這是何意?」
「妹妹不愧是將門之後,好膽識,不妨猜猜看?」
「妾身愚鈍,還請姐姐賜教。」
忽地,身後的窗扉開了,吹來一陣涼風。
我站起身來,竟自踱步將窗子合上:「瞧我這記性,都忘了和妹妹說了,你宮中的人呀都被我迷暈了,要說這藥可不便宜,不過一分錢一分貨嘛,今晚她們定能做個好夢了。」
江詠青也坐了起來,看向我道:「太子妃今夜是想殺了妾身嗎?」
我擺了擺手,將小刀收起,溫柔地回道:「女孩子家家的,成日喊打喊殺的像個什麼樣子。」
面前的江詠青一身素衣,如墨的長發披散在腦後,身形單薄,膚色冷白,一雙黑眸深不見底,帶著破碎的美感。
「我來呢,隻是想問妹妹一個問題。」我拿起梳妝臺上那支金鑲瑪瑙簪子,說道,「去年五月遊湖,你可曾見過成國公府的秋洛?」
江詠青神色微變,輕聲回我:「見過,妾身與秋姑娘乃閨中好友,那日也是她邀我前去赴宴。」
「閨中好友?是嗎?」
江詠青赤腳從床上下來,跪在我身前:「妾身不敢欺瞞太子妃,秋姑娘生性高潔善良,從不介意妾身是庶女,反而對妾身照顧有佳……」
我蹲下身子與她對視,冷笑一聲:「所以你便推她入湖以作報答嗎?」
江詠青仰頭辯駁:「妾身冤枉,不知娘娘是從何處聽來這些謠言,但妾身實在沒有做過對不起秋姑娘之事。」
「你的演技實在高超,若不是我早些便派人查了,這會怕也會相信你了。」
說話間,不想江詠青猛然起身,竟是將我撞倒在地。
額頭有些疼,我用手一摸,果然流血了。
而江詠青像是被我戳穿了一直隱瞞的事實,眼中滿是偏執。
她自顧自地在梳妝臺處坐了下來,拿起梳子蓖頭,語氣陰冷道:「姐姐,你今日不該過來的,如今秋相為陛下所惡負傷在家,成國公府因著你頂替秋洛嫁入東宮而心生不滿,偏偏你還與太子不和,我的好姐姐啊,你怎的還敢來威脅我呢?」
她眉眼彎彎:「而今太子不在宮中,是我除掉你最好的機會了。」
窗外長風鳴鳴,江詠青已經為自己绾了一個簡單的發髻,似是不滿意,拆了重绾。
她又接著同我說話,所說與我之前查到的並無差別。
遊湖那日,她趁著洛姐姐獨自去更換衣服之際,差人引走了她的丫頭,而後又演了一場要跳湖自盡的苦肉計。
借機讓洛姐姐落入湖中,隨後一邊說著前去找人一邊躲在附近觀察,直至有人來了才裝模作樣地大喊。
「那日之後我去成國公府探望她,她還安慰我不用自責,是她自己沒注意,你們這些嫡女,慣會做樣子的。」江詠青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轉頭對我說道。
我冷聲道:「洛姐姐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這樣?」
她聽了,將梳子一丟:「不薄?她明知我愛慕太子,卻還是要嫁入東宮,讓我不能做殿下的正妻,你說她待我不薄?那日我設計她踩空落湖,她從我頭上取下了那個簪子,不就是想留把柄?」
錯了錯了,都錯了,洛姐姐入東宮是祖母所求,並不是想與她相爭,那個簪子應該也是落湖之際人的本能所驅,畢竟她至死都未曾言及此事。
不然,以祖母的性子江詠青能活到今日?
隻是,我並不想告訴江詠青真相,她這樣偏執自私的人,不配知道曾有人真心待她。
江詠青抬步來到我身側:「人人都說成國公府的秋洛如何溫婉賢良,卻不知這樣的天之驕女竟是被我一個庶女給設計害死了,秋歲,你配不上太子,你也真是蠢笨,輕易就上了我的當。
「說來秋洛最恨的人應該是你啊,你用那古怪的法子救她一命,再讓她飽受病痛的折磨人不人鬼不鬼地死去,你還真是她的好妹妹,我這就送你去見你姐姐,你們都該死……」
她說著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方砚臺,正要向我砸來。
我連忙側過頭,慌亂之中用手中的簪子刺破了她的胸膛。
窗外雷鳴響起,江詠青的臉被閃電照亮,我看見了她眼中的詫異與不甘。
她痛得抽搐:「你剛……剛……是裝……的。」
是啊,天這麼冷,我被你撞倒了,順勢躺會唄。
她開始斷斷續續地咒罵我。
我沒有理會,隻將她拖至鏡前,而後拔出那隻簪子。
我將簪子上的血跡擦淨,簪在她方才梳好的凌雲髻上。
隻是我的手顫得厲害,不受控制。
又是一道閃電破空落下。
鏡子裡,江詠青已然斷氣了,頭輕輕地垂在我的肩頭,而我嘴角帶笑,滿臉鮮血,好似惡鬼。
我突然想起幼時,因為偶然見到大伯母在院中杖打下人,回去後便做了許久的噩夢。
我也是那時才真正意識到自己不在現代了。
在這裡主人家隨意打殺奴婢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我隻是很幸運地投生在成國公府。
所以我能過得好,是因為我是那萬分之一的上位者。
於是我開始行俠仗義……
不過,你看,人總是會變的,在深宮中的人尤是如此。
這才一年,我都敢殺人了。
門在這時由外推開,我回過頭,看清來人後,笑得越發肆意。
「臣妾見過太子殿下,殿下萬安。」
10.
除夕宮宴,文武百官攜家眷而來,共賀新年。
但太子對外宣稱我病了,將我關在漪蘭殿,獨獨帶了趙良娣前去。
我倚著一簾明且寬的軒窗,遠望著殿外,對著一輪殘月自斟自飲。
這是我在東宮過的第三個除夕。
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吶。
第一年還去了宮宴;第二年碰著太後崩逝,是為國喪;今年就隻能獨守空閨了。
明年,說不定就到冷宮去了。
皇宮擺爛第一人是我沒錯了。
我和太子的關系越來越差,幾乎到了一見面就要吵架的地步。
我也不懂,在外人面前溫和有禮、品性正直、博學強識的太子殿下為何每每見了我就是冷嘲熱諷的。
大概是幼時他被狗咬過的緣故吧,我就說讓他接受治療,他不聽,你看現在發作了吧。
下回我再勸勸他好了。
我記起那日在江詠青的寢殿,他掐著我的脖子質問我為何要那樣做。
那天我怎麼說來著。
我說:「江詠青她死不足惜,臣妾原還想著怎樣讓她生不如死呢,不過夜長夢多,如此最好不過了。」
太子掐我脖子的手更用力了些,動怒道:「你這個瘋子,你當真是惡毒至極,老師怎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我被他掐得直翻白眼,進氣多出氣少,卻還是不肯認輸:「多……多……謝……美譽。」
「秋歲,你怎麼不去死啊。」他到底是松開了我的脖子。
我被他摔在地上,咳了許久才緩過來,啞著嗓子道:「禍……害遺千年。」
我坐在地上,仰頭去看殿外。
殘月高高地掛在天上,周圍沒有星星,是那樣暗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