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不居,時光如流。
轉瞬便到了我十五歲這一年。
我依舊還是那個喜歡打抱不平的秋歲,卻也慢慢長成了阿娘想要的世家貴女模樣。
洛姐姐和太子的婚期去歲即定了下來,是今年的八月初十。
聽聞是欽天監千挑萬選的吉日。
阿娘見此,有些恨鐵不成鋼道:「歲歲,阿娘給你選了這麼多郎君你當真沒有一個中意的?」
我搖搖頭:「並非歲歲無中意的,隻是阿兄尚未娶妻。」
參照物選得好,催婚遠離我。
果然,阿兄從翰林院放衙歸來就被阿娘叫去談話了。
阿兄,別怪我,我也是不得已。
這兩年間,雲岿然雖已升至從五品遊擊將軍,但與我還是天差地遠,更遑論他還是一介庶子。
我曾探過阿爹阿娘的口風,結果沒一句我愛聽的。
幹脆不聽了。
過了幾日,阿爹在席間同我們說,西北戰事已起。
我原想安慰他:「多年來,大晉與西涼小打小鬧不斷,無須過分擔心。」
但見他面色沉重,這句話我到底沒說出口。
Advertisement
翌日。
丫鬟阿花傳話說雲岿然約我在聽雨樓相見。
我心底更是不安。
果然,他要上戰場。
他說:「秋歲,你別擔心,你信我,待我博得功名再回來娶你,屆時丞相大人也不會反對了。」
我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好。」
我想說,沒事的,阿爹阿娘最疼我了,不會讓我傷心的,他們會讓我嫁給你的。
可是我看他一臉希冀,滿腔抱負,那要說出來的話終是落在了喉嚨裡。
我的小將軍,心中也有家國,也有自己的理想信念。
雲岿然出徵那天,我站在人群裡為他送行。
少年一身戎裝,騎在高頭駿馬之上,英姿颯爽。我立在城門外,與他遙遙相望,滿心憂慮。
他一步一步往風沙邊關走,我一日一日抄寫經文為他祈禱。
可是啊,漫天神佛沒有聽到我的懇求。
我的小將軍還是死在戰場上,被一捧黃沙埋了屍。
我站在阿爹書房外,如當頭一棒,兩眼發昏,身體裡的血也一點一點冷了下去,再然後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隻有阿娘在我身側,我顧不得太多,拉住她的手急切地問:「阿娘,雲岿然……他……沒有死是不是?我聽錯了是不是?」
「歲歲,他死了。」
我聽到阿爹這樣說。
他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外,看向我的眼神滿是心疼。
他說:「歲歲,阿爹知道你喜歡他,我和你阿娘原也想著倘若這次他能立下些許戰功,倒也可以考慮考慮你們的婚事,隻是,你們到底沒緣分……」
他們還在繼續說些什麼,我卻是一句也聽不進去了。
我隻知道,那個在校場壯志凌雲的小將軍,那個面對我時總是一臉羞澀和局促的少年,那個陪我去看花燈與送我香囊的永平侯府庶子再也回不來了。
雲岿然他騙了我。
算了,天下男子千千萬,憑我的家世容貌還怕找不到一個比他雲岿然更好的。
我一點兒都不傷心,真的。
如果我夜間不再獨自一人流淚就好了。
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
畢竟雲岿然失去的隻是一條命,我失去的可是我的愛情啊。
五月初,前線傳來捷報,這場持續了三個多月的戰事宣告結束。
就差一點點,雲岿然就可以同他們一道班師回朝了……
我日日神思恍惚,食不知味。
洛姐姐便約我一同去京城貴女們的舉辦的遊湖宴散心。
我原本想推辭,原因無他,每逢遊湖必作詩。
起初我得知有這項活動還雄赳赳氣昂昂。
以我九年義務教育所學習的詩詞,還怕比不過你們這群閨閣小姐。
在宴上,我直接拍案朗誦:「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秋二姑娘,這不是李太白的詩嗎?」尚書府的姑娘一臉不解。
懂了,那來一首宋詞。
我稍加思考,繼續道:「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
洛姐姐隻得打斷我,壓低了聲音道:「歲歲,是自己作詩。」
我知道,我這不是不會嘛。
我還是不死心,眼中一亮,說:「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
這一次,洛姐姐直接捂住了我的嘴……
我被死去的回憶攻擊完,便對上了阿娘滿是期待的眼神。
好吧,那就去吧。
遊湖這一日,天氣十分好,萬裡碧空如洗。
我和洛姐姐相伴而去,到時她被一眾貴女團團圍住。
我隻得帶著阿花去船頭看風景。
好在阿花長得漂亮說話又好聽,削減了我被旁人搶走洛姐姐的悲傷。
突然,我聽到船上一陣躁動。
有人大喊:「快來人吶,秋大姑娘落水了。」
我渾身如墮冰窖,仿佛忽然之間,烏雲蔽日,涼風襲遍全身。
我來不及多想,扒開人群,跳入湖水之中。
洛姐姐,你等我,歲歲會救你的。
可我找了好久好久,直到刺骨的湖水凍得我手腳發僵,才在湖心深處看到了不斷下沉的洛姐姐。
我幾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她拖拽上岸,又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無暇顧及周遭的許多人,立馬對她進行心肺復蘇。
這一刻,我無比慶幸自己在現代時曾學習過基本的急救技能。
按壓,渡氣,不斷重復。
好在,洛姐姐終於醒了過來。
她輕輕撫上我的面龐,輕聲安慰:「歲歲,你別哭,姐姐沒事。」
8.
黑夜下了一場大雨,雨水打湿了一切,又好像一切都是新的。
我推開窗,倦意被一陣清新的風卷走。
洛姐姐最終還是沒有活下來,大夫說她寒氣入體,又在湖水中耽擱了太久以致傷了心肺。(從現代醫學的角度來說,是溺水救治不及時導致的腦水腫和肺水腫甚至並發缺血缺氧性腦病。)
她死的那一日,是七月十五。
窗外下著些淅瀝的微雨,迷蒙的水霧把院中的景物隔絕到更遠的地方去了,空茫地呈現出一種朦朧的冷色調。
她躺在床上,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臉上卻寫滿了笑意,一個一個喚人過去說話。
輪到我時,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歲歲,今後姐姐不能護著你了,你要好好的,凡事三思而後行……
「歲歲,要快樂安康……」
說完,她那雙好看的水眸永遠地閉上了。
這一年,她十六歲……
窗外一切若無,唯有雨滴在檐間跳蕩,不時伴隨著風聲,天地間仿佛隻有聽雨人與潺潺雨聲共存。
我靜靜聆聽著自然的聲音和內心的回響,任由淡淡的思緒飄散在窗外。
「姑娘,切莫站在窗邊,仔細著涼。」
是阿花。
「明日便是姑娘的大婚之日了,快些歇著吧,屆時可有的忙呢。」
是了,洛姐姐去世後,她與太子的婚事就落在了我身上。
人們都說,我撿了天大的便宜,得以入主東宮,成為大晉的太子妃。
可誰知我壓根就不想撿這個便宜,我隻想洛姐姐和雲岿然都活過來。
沉默良久,我合上窗扉:「去睡吧。」
八月初十,風和日麗,天朗氣清。
不愧是欽天監千挑萬選的吉日。
相府到處都貼著「喜」字,掛著紅綢,連帶著府中的下人都是一團喜色。
阿娘在我身側抹眼淚:「歲歲,今後萬不能任性了,阿娘之前教你的可還記得?記得便好,阿娘的歲歲啊,還未及笄呢,我和你阿爹原想著給你找個世家子弟,一世安穩,如今到底是不能了……」
我說我都知道的,我不是小孩了,不用為我擔心。
阿爹拍我肩膀的手停在空中,唯有一聲長長的嘆息。
領受太子妃印後便是吉時,阿兄背我出府。
他語氣認真道:「歲歲別怕,相府永遠都是你的靠山。
「入了宮可不比在府中,萬事多留幾個心眼,旁人給你的吃食切莫輕易入口,其他的你隻需記著有阿爹和我呢。」
我點點頭,恍然想起他看不到,輕聲回道:「阿兄寬心,說不定今後還得歲歲護著你呢。」
他笑了,聲音溫柔:「好,歲歲可要說到做到。」
我再不是相府千嬌萬寵的秋歲了,而是大晉的太子妃。
皇家的婚事很是煩瑣,好在太子一直牽著我的袖子,倒也沒出什麼岔子。
夜間,我揉了揉被鳳冠壓得酸痛的脖子,而後在一眾丫鬟的驚呼下脫下流光溢彩的嫁衣,取下雍容華貴的鳳冠。
總算是解放了,這鳳冠霞帔穿戴著簡直是遭罪啊。
希望沒有第二次,真的。
桂媽媽見此一臉愁容:「娘娘呀,這太子殿下還未與您喝合卺酒呢,這般實在是於理不合呀。」
我在鏡前卸妝,學著她的語氣道:「桂媽媽呀,您看眼下都幾時了?太子殿下要來早就來了,聽娘娘我一句勸,咱們趕緊洗洗睡吧,明兒還得去拜見皇後呢。」
太子不喜歡我,我早就知道了,因此今晚他是不會來的。
也就是桂媽媽和這幾個丫頭想不通,硬是不去睡。
好吧,那我先睡一步。
我才十五歲,還要長高的。
果然,成婚這一夜太子睡在了書房,來都沒來我的漪蘭殿。
就連第二日去皇後宮中拜見都不見他人。
沒事,我又不是不認路,我自己去。
嫁給太子之後的生活很是無聊,皇後說我不必日日前去拜見,太子也不來看我,東宮又無姬妾。
嗐,沒想到我年紀輕輕就已經達到了人生巔峰,上不用服侍公婆,下不用與姬妾爭寵。
拿著宮中分下來的月銀,日日睡到自然醒。
唯一的不足就是不能出宮,也不知時間久了,我在外頭認識的那些個小娘子還記不記得我。
不過還不待我傷心完,就被桂媽媽告知太子新納了兩位良娣。
不錯嘛,年輕人,悶聲幹大事啊。
我說皇後昨日召見我說的那一籮筐話是什麼意思呢,敢情是要給太子納人。
早說呀,害得我擱那聽了半天的女誡。
桂媽媽說:「這二人一位是御史中丞家的嫡長女趙錦雲,一位是雲麾將軍家的庶女江詠青,聽聞都是皇後娘娘給殿下指的,今兒個就入宮了。
「娘娘入宮不到一月,皇後就……」
我無所謂地擺擺手,緩緩道:「無事,早晚而已。」
她們二人來時,我正以書覆面在院中那棵大樹的躺椅上午睡。
真是擾人清夢啊。
於是我給她們表演了個垂死病中驚坐起,又喚來宮女上茶。
「妾身見過姐姐。」
我笑了笑,說:「二位妹妹請起,這麼熱的天,倒是難為二位妹妹過來。」
這二人我在閨中時都是識得的,不過都是點頭之交罷了。
說來我比她們年歲都小些,如今倒是得自稱姐姐。
沒辦法,我可是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