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稍稍表現出委屈的樣子,阿爹阿娘就什麼都會應我……
5.
翌日。
阿爹下朝後便帶上阿兄及些許珍品去永平侯府拜訪。
出門前,我再三囑咐阿兄,一定要說雲岿然曾經救過他一命。
阿兄浮茶水的手一頓,清了清嗓子,沉吟道:「阿爹,這真的能行嗎?咱這不是騙人嗎?」
我見阿爹聽此有些遲疑,隻好瘋狂眨眼睛,不一會兒眼眶就蓄滿了淚水,要落不落的樣子看著可憐極了。
我嘟著小嘴道:「阿爹,你說了什麼都答應我的!既然阿兄不願意的話那就我去吧,就說昨日在侯府雲岿然救了我一命。」
「不可。」阿娘將手按在桌上,一臉不認同,「女子的清譽何等重要,這般傳出去人們隻會說丞相府的貴女不知輕重,與那外男私會。」
我反駁道:「可是我才十歲。」
「歲歲,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同食。況且,你的名聲也關乎成國公府和定國公府的女郎。」
於是阿兄到底還是去了。
不過,我沒有想到的是,雲岿然不想進太學反而想入軍營。
阿爹應允了,永平侯對此略有微詞也無濟於事。
他不過一個沒有實權的落魄貴族,哪能和我爹對著幹。
後來,雲岿然在阿爹的舉薦下投入了骠騎將軍楊城的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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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雲岿然憑借自己的努力成為了京郊練兵場的校尉。
我曾女扮男裝偷偷去看過他好幾次。
看著看著,少年就住進了我心裡……
隻是,我卻是不敢和阿娘說的,我們之間隔著太多的嫡庶有別,門第之見。
端午節後,日子過得稀疏平常,天氣漸漸轉熱,阿娘又請了一眾的師父來教我琴棋書畫。
她說我要學著成為一個合格的貴女,以後方能擔起一家主母的職責。
上要孝順公婆,友愛妯娌,幫扶夫君;下要掌管中饋,管教下人,鎮壓姬妾。
我真傻,真的,我光知道主母難為,卻沒想到這麼難。
阿娘說:「你阿爹隻有我一個夫人,由是後院那些爭鬥的手段我並不擅長,他日讓你外祖母和你講講。」
我:「……」倒也不必。
闲時我也會去找洛姐姐,隻不過她比我忙得多,祖母已經在用太子妃乃至皇後的規格要求她了。
時間一天一天地流逝著,轉眼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不久,院子裡那棵不知名的樹,在一個清晨落滿了雪。
阿爹帶回來一個好消息,皇上要去西郊狩獵,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員都可以攜家眷前往。
我高興極了,終於能出門玩了。
那日出門時天是灰的,整個天地間呈現出一片混沌的氣象,有寒風呼嘯而過,吹在人的臉上微微刺痛。
不過到西郊之時,風雪停了,太陽也出來了。
冬天的太陽一點也不暖,就像我在現代那會冰箱裡的照明燈一樣。
我見著洛姐姐了,她在和太子說話。
我對太子的印象還停留在很久以前,他來家中拜訪父親,看見了在院裡看螞蟻搬家的我。
他在我身側一眼不霎地看著,頓了許久才道:「秋姑娘今日的字都臨摹完了嗎?」
從此,我見太子就躲。
現下太陽高掛,映著滿地滿山潔白的雪,他們二人相對而立,太子不知道說了什麼,竟惹得洛姐姐掩唇輕笑。
真的,我當年在敘利亞打仗都沒受過這麼重的傷。
好在阿爹牽過一匹馬讓我騎,我想都沒想,翻身上馬。
我的騎術是祖父教的。
小的時候他總愛牽著我抱著我,任我扯他的白胡子玩,他總說:「歲歲最像阿祖了。」
我覺得他很遺憾,兩個兒子沒一個繼承他的衣缽去當守家衛國的將軍。
所以才這麼稀罕我這個老是嚷嚷著要學武的孫女吧。
我許久不曾在馬背上奔馳,如今騎上的時候倒覺得有些陌生。
我告別阿爹,騎著馬進密林與阿兄會合。
年輕人就是要和年輕人一起玩,就短暫地傷一下阿爹的心吧。
我打馬前去,沿途樹葉全都掉光了,倒掛著好多冰溜,眼前所見俱是銀裝素裹,好一個冰雪世界。
可是我沒有想到我身下的馬會突然發瘋。
它帶著我一路如腳底生風,很快我連人影都看不到了。
我嚇壞了,想了好多辦法勒令它停下來,但都無用。
突然,我看到了前面的懸崖。
一瞬間我連遺言都想好了。
可想象中的痛苦並沒有到來,我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甚至還聞到了臘梅的冷香。
是雲岿然救了我。
可還不等我發表獲救感言,他就將我推開了。這一推不要緊,我直接摔倒在地,腳還給扭了。
我很氣,瞪著眼睛看他:「雲岿然,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有剎那的無措,最終不動聲色道:「方才是在下冒犯了,但情況緊急……」
我懶得聽他瞎扯,與他道:「這都是小事,你先扶我起來,地上冷死了。」
「啊……這於理不合。」
「這又沒人,你快點,我腳扭了站不起來。」
他這才過來扶我。
我又說:「現在我走不了了,你得背我。」
雲岿然頓了頓,說:「等會自然會有人來尋你。」
「可是剛你把我推地上導致我的衣裳被雪水浸湿了,要是一時半會沒人發現我不見了,這樣冷的天我怕是會感染風寒的。」
可他隻是面上微微一怔,腳卻像被冰凍住般沒挪動分毫。
我隻好顫聲道:「無事,說來歲歲還要感謝雲校尉救了我一命,你且自行離去吧,不用管我。」
片刻後,雲岿然一臉視死如歸地背起了我。
我雙手挽住他的脖子,就感覺他明顯一僵,片晌後才往前走去。
我看見他的耳朵又紅了。
6.
我至今還記得那日雲岿然背我回去的場景。
綿雲層層疊疊地掛在湛藍的天空上,樹枝被厚重的積雪壓彎了腰,冰凌也在陽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雲岿然背著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耳畔傳來腳踩在雪上吱吱嘎嘎的聲音,鼻尖縈繞著他身上臘梅的冷香。
從我的角度看去,是烏黑的發,如玉的下巴。
三年的時間一晃而過,雲岿然早不是初見時那個營養不良又膽小怯懦的小孩了。
我見過他在軍營裡的樣子,少年身子挺拔矯健,墨眉下一雙潋滟的桃花眼,五官恰到好處地豔,身著銀盔,意氣風發。
讓我想到那句,「少年將軍健如虎,日夕撞鍾捶大鼓」。
隻是用在雲岿然身上,讓我覺得很搞笑。
想到這,我在他身後嗤嗤笑了起來。
雲岿然停下腳步,有些詫異地問:「秋姑娘在笑什麼?」
我艱難地忍住笑意,和他道:「未曾,你聽錯了罷。」
畢竟我不知道那句詩是不是可以說的。
那日我一路都在同他講話,說阿娘對我的管束,說阿爹,說洛姐姐,說我又吃了什麼好吃的糕點……
剛開始他隻是簡短地回我一兩句,後來倒也主動和我說起他的阿娘和在軍營的日子。
他說,侯爺如今對他和阿娘好了許多。
他說,多謝我幫他,他日定執鞭墜镫結草銜環相報。
這句話我聽他說了許多遍,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先前我就告訴他,我天生心地善良不求回報。
這一次,鬼使神差地,我說:「要不你以身相許吧。」
話說出來,我和雲岿然都是一驚。
他啞然,一張玉面染上紅暈,好半晌才說道:「秋歲,莫要信口胡吣。」
他從不直呼我的名字,這三年來,每一次相見,他都恭而有禮地喚我一聲「秋姑娘」。
我按下心中悸動,正色道:「我並非胡吣,你可以好好……」
可終究,我隻得到了一句「岿然配不上秋姑娘」。
從西郊回來後,我病了一場。
大夫說是驚嚇過度又感染了風寒,要好生將養著。
可幾服藥下肚這病總不見好,以至於我人都瘦了一圈。
阿娘日日揪心,背著我抹眼淚。
我不忍她傷心,強打著精神和她說笑:「阿娘往日裡不總說歲歲太胖了嗎?如今倒是可學那飛燕作掌上舞了。」
阿兄直接給了我一記爆慄。
看來這逗人笑也是需要天賦的,而我顯然沒有。
我一日一日地夢魘,夢中全都是穿越前的事。
我三歲就被診斷出身患神母(神經母細胞瘤),從此我們一家成了醫院的常客。
我的頭發都被剃光了,日日躺在層流床裡接受治療。
化療真的好痛啊,但我不能哭,那樣媽媽會傷心的。
八歲那年,父母再也承擔不起高額的醫療費用,將我丟在醫院走了。
我就這樣被送往了孤兒院……
之後在國家和愛心人士的幫助下,治療也依舊繼續著。
隻是接二連三的手術讓我苦不堪言,我有的時候想著就這樣死掉吧,但到底還是不甘心。
我想活下去,我隻是想活下去……
然而,我的願望終究是落空了。
十八歲這一年,我的病情再度惡化。
我偷偷出了醫院,想最後看一眼我的父母。
可惜沒見到……
我從鄰居的口中得知他們十年前就搬走了。
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們後來又生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好在菩薩保佑這孩子沒有生那怪病。」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是啊,菩薩保佑。」
「爸爸媽媽,再見了,要幸福啊。」我在心裡說。
十年前他們丟下我時我也是這麼在心裡說的。
他們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還騙我說是去給我買糖。
如此我隻好配合他們的表演,表現出一臉期待的樣子。
隻是在他們推門出去後抹了一手的眼淚……
「歲歲,歲歲,醒醒!」
是洛姐姐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一張姣好的面容落入眼中。
她從丫鬟手中接過擰幹的帕子給我擦臉,語氣關切道:「我聽說你從西郊回來便病了,一直也不得空過來探望你,方才聽叔母說你日日夢魘,我原是不信的,如今見了才曉得你病得這樣重。」
洛姐姐眼中閃著淚花,繼續說:「這到底是夢見了何事,竟惹得你在夢中哭成這樣,姐姐不都和你說了,萬事都有我們在前頭替你擋著呢。」
我見此,鼻頭一酸,說:「洛姐姐,沒事的,歲歲好好吃藥,我會好起來的。」
我穿越過來後打小就壯得像頭牛,鮮少生病,如今也難怪他們憂心。
又過了十日,我的病才好徹底。
轉眼除夕已至,新年伊始,上元燈節,又是一年。
立春那日阿娘帶我去了寺廟,她大抵是被我之前那一病嚇到了,說要給我去請平安符。
我不願去見住持,阿娘拗不過我,隻得自己去了。
其實我是害怕,怕被送回原來的世界。
在後山闲逛時我碰見了雲岿然,他今日著了一件青衫,墨發高高束起,戴了一頂白玉冠。
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雲岿然給了我一個香囊,說是可以安眠。
我沒問他為何知道我今日會來此,也沒問他我在病中時他為何不曾前來探望。
我謝過他,轉身要走,卻被他拉住了衣袖的一角。
他說:「秋歲,你再等等我。」
我想,那個時候的雲岿然大抵對我還是有幾分真心的。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