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女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剛傷痕累累地從蠱池裡走出來。
她輕描淡寫地擦擦身上的血跡,隻問了一個問題:
「上次的藥,她已經用了嗎?」
來人回稟:「已確定投入長命蠱爐,陛下今日剛服過兩次。」
聖女點點頭,揮揮手讓他回去了。
她的嘴角,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可我卻有些不明白。
損失一個妾室、一個朝臣,對女帝並不會有太大影響。
可看聖女的表情,仿佛輕舟已過萬重山。
我這樣想著,不禁喃喃自語:「姐姐……這是要怎麼做呢?」
子時的鍾聲恰好響起。
從聖殿傳出,越過雪山,傳向周遭的每一個地方。
此時我的周身有淺淡的金光閃過。
逆光下,我看到我的聖女姐姐驀然轉過身:「阿……眠?
「是你嗎?」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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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虛與實的距離,我再次淚流滿面。
我的姐姐,她能看到、聽到我了!
壁爐前,我們緊緊相擁。
其實我站著或是坐著,體感都是一樣的。
可坐在從前的位置,就感覺無比溫暖。
我和姐姐說了好多話。
大多數沒有意義,可笑容卻真真切切地爬上我們的臉。
姐姐給我解釋了近Ťṻ⁾期朝堂上這件事的緣由。
這場疫病自然出自姐姐的手筆,她的技術已然爐火純青。
她說,萬物相生相克,即便她研制的東西,也得遵循天道。
自然,她給女帝的蠱裡加的東西,也可以有解法。
——黑麝香。
黑麝香極為名貴,自百年前就已無新香。
百年以來不斷消耗,至今,便隻剩下一塊。
「……是在戶部侍郎家嗎?」
姐姐點點頭:「他家祠堂裡供奉的祖傳佛像,便是黑麝香做成的。」
如此一來,付之一炬。
這世間再無解藥可以救女帝。
我把頭靠在姐姐的肩頭:「姐姐真厲害。」
不知不覺間,醜時的鍾聲也被敲響。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轉過頭對她撒嬌:「姐姐,我生辰時你送我的首飾還留著嗎?姐姐親自戴上給我看看好不好?」
鍾聲裡,姐姐依然歪頭看著我,隻是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上我的心頭。
我揮揮手:「姐姐?」
我的聖女姐姐亦伸出手,穿透我的身體。
她茫然地摸索著:「阿眠?
「你說句話,阿眠……」
我一聲又一聲地喊著「姐姐」。
可她再沒回應。
……原來。
隻有一個時辰啊。
能和姐姐對話、享受溫暖的時間,隻有一個時辰啊。
6
好在我並沒有消失。
這一個時辰後,仿佛一切如舊,所謂的「溫暖」隻是大夢一場。
而我的聖女姐姐,明顯加大了煉蠱的力度。
不光以身飼蠱,她開始大量服用補血的藥物,然後放血喂給蠱蟲,又研制了很多新的陣法。
後來我們才發現,原來每旬最後一日的子時,她可以和我對話一個時辰。
僅有的時光,我們自然很珍惜。
我提到女帝在我死前說過的那些話。
聖女姐姐憤怒之餘卻說,她並不記得女帝和她有過什麼過節。
但其實……我是記得的。
當初聖女剛入主聖殿時,我已經作為女奴被安排在聖殿做灑掃。
她初上任,就已經展露出自己的淡漠與不好相處。
女帝拉攏聖女無果,便決定給她下馬威。
那次她為皇宮所煉的蠱需要一百個八字陽氣重的人。
女帝給了她一百死囚。
可其中,混入了一名八字極陰的死士。
頃刻間,蠱池的毒蟲差點將她吞噬。
她拖著一身傷口,閉關補救了四十九天。
之後女帝以聖女拖延為由,克扣了聖殿那一年一半的材料。
她原本是那樣超然物外,並不計較,卻依然被記恨上。
所以啊……
殺吧。
姐姐,該殺的,就殺吧。
7
每旬的最後一天,成了聖女唯一的休息日。
各路暗線和她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多。
她進入蠱池之後帶出來的小瓶子,被一個一個地分發給他們。
我也在子時的時候勸過她,別再受那樣的苦。
她卻隻是摸著我的頭,說沒關系。
我知道她心裡的痛苦。
無論多強,多有權勢,擁有世間多少的財富,或是成為多少人懼怕的對象。
卻都改變不了,最初那個沒能挽救愛的人的無能事實。
無論多麼努力掙扎,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
困住這人世間的,無非一個生死。
……但我每次勸過她後,她明顯加快了進度。
苗疆的皇族不是吃素的,有相當高水平的防毒、防蠱能力。
可他們給姐姐提鞋都不配。
一個月後,太子終於成功被控制。
他就和得了癔症一般,搜集各種罪證,在朝堂上公然揭發各個家族的腌臜事!
聖女自然在暗地裡推波助瀾。
關鍵是,這些家族裡,有幾個甚至是堅定地支持太子的!
沒人知道這對最尊貴的母子到底在幹什麼,朝堂迅速被攪成一潭渾水。
女帝又一次急病了。
可是這一次,她被抬回寢宮後,太醫居然診出了喜脈!
我下意識地心裡一驚。
而我的聖女姐姐……竟露出了微笑。
我於是便又無端放下心來。
8
這一旬的最後一天,有個一身黑鬥篷的人求見。
聖女置若罔聞,陪我度過了那一個時辰後,才把人宣進來。
揭開鬥篷的一瞬間,我心裡一驚!
這張臉,赫然屬於皇夫——
女帝唯一的正夫,這個國度最尊貴的男人!
他的來意也意外地簡單。
「這個孩子不是我的,是陛下最近最寵愛的側夫的。
「如今太子瘋癲,如果這個孩子繼承大統,以那個側夫善妒的性格,隻怕我後半生岌岌可危!」
原來如此。
聖女沒多說話,扔給了他一個香囊。
……之後宮裡傳出消息,女帝在孕期有百般不適,動輒砸東西、殺人。
且為了孩子,還減少了長生蠱的服用次數。
原來她也會有在意的人,可以犧牲自己的一點點壽命和年輕樣貌嗎?
9
又一年年關將至。
聖女姐姐終於能騰出些時間,陪我烤火、堆雪人。
其實主要都是她一個人在做,雖然沒法時常交流,但我在看,她亦知道我在看。
可不知為何,越近年關,我的內心越有種莫名的不安。
而這種不安,在除夕的子時,我們對話的時候達到了極致——
我猝不及防地暈了過去。
……
再醒來時,已不知具體的日子。
我依然完好地漂浮著,但周身卻閃爍著若隱若現的符咒。
我飄出聖殿,驀然大驚失色!
半面雪山都不再是純白,而是變成了淡淡的橘色——
我是見過鮮血被稀釋的樣子的。
不是櫻花一般的粉色,而是慢慢變成橘色,像五月綻放的石榴花。
雪山,已被鮮血染就!
符咒上的一些形狀,聖女姐姐曾教我辨認過。
我大約讀了出來……
我隻剩下最後一年,便會開始慢慢消散。
後來我才知道,代價是聖女殺了九百九十九人,輔以自身命格,逆天而行。
我的第一反應,卻依然是心疼她。
一年,十二個月,三十六旬。
三十六個時辰,說到底,不過三個能與她相伴的日夜。
一千人的祭品,不好弄。
原本姐姐可以以置身事外的方式攪動天下。
可為了我,她還是提前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10
時光現在於我而言,不過是數百個ţū⁽孤寂的時辰,和一段可以交流的愉快時光組合成的齒輪。
一轉眼,就來到了女帝懷孕八個月的時候。
所有的孕婦都會為了自己的健康而悉心進行保養。
女帝身為這個國度最尊貴的人,自然更加奢靡。
可她的樣子,卻完全不像一個滋潤的孕婦。
甚至……不像一個活人。
女帝的身上……長滿了從紅色到青紫色的斑痕。
就像是……
屍斑!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心裡就咯噔一下。
看起來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我在上空,看著她用酷刑懲罰Ţű̂ₕ那些給她敷粉卻也遮不住斑痕的宮女們。
為了維系自己身為帝王的體面,她堅持戴著沉重的九珠簾冠冕上朝,看起來依舊雷厲風行。
可隨著月份逐漸增大,女帝越發地形容枯槁。
她終於坐不住了。
她頒布口諭,以高高在上的帝王姿態,傳喚了聖女。
可隻有我知道,御書房的門關上後,兩個人的角色瞬間上下顛倒!
女帝聲淚俱下,問聖女可有辦法。
我知道,這哪裡是問可有辦法。
這是在試探加求饒。
從聖女進門,神色平靜得沒有一絲驚訝的時候,女帝便應該明白了,這一切,就是聖女的手筆。
「愛卿,求你……朕從前狂妄,以後必定會加倍尊重聖殿,愛卿的事朕都不會插手……」
「那死去的人呢?」聖女突然插話,「死去的人有辦法復活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依然眉眼淺淡,可我卻看到了她別在背後、握緊的拳頭。
女帝愣了愣,似是在尋找一個能應對聖女的正確的答案。
良久,她蒼白地扯了扯嘴唇:「斯人已去,活著的人才最重要,我們都得向前看,不是嗎?」
聖女聽到這句話,盯了她很久。
女帝不會知道,她錯過了最後一次機會。
最後,我聽到我的聖女姐姐開口:
「你和太子,隻能活一個。
「記得,親自動手。」
寥寥數語,沒有多餘的解釋。
女帝於是把御書房砸了一遍。
「賤婦,賤婦!」
她的眼睛仿佛都淬了毒,可沒多久就因為身體的力竭而停下。
絕望慢慢籠罩了這個國家最有權力的人。
最後,她擺了擺手:
「宣太子。」
11
能坐上皇位的人,果然足夠心狠。
翌日,喪鍾敲響。
五聲鍾聲把太子暴斃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苗疆。
他勾結朝堂、意圖謀權篡位的罪名被一夜間揭發。
可不知為何,女帝為腹中的孩子祈福,竟捅死了太子獻祭的說法在民間流傳開來。
手刃太子,民心盡失。
可她已經不管不顧了。
此時她才真的意識到,活著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強烈的執念。
可她意識不到的是……
手刃太子,亦葬送了她自己的性命!
聖女姐姐調配蠱毒有自己的手法,向來講究一個搭配。
層層遞進,是姐姐的蠱最可怕的地方。
如果說長命蠱隻是消耗女帝的體力和精神。
那麼和皇夫的藥搭配後,就會開始「屍化」,慢慢長出屍斑。
而為她調配的最後一味藥……
是至親的血。
加上太子的血後,這場為女帝「定制」的謀殺,才算真正完成。
女帝的屍斑開始逐漸消失。
她欣喜若狂……狂了三天左右。
直到她發現自己的雙腳動彈不得了。
不是骨頭斷裂,或者其他。
而是雙腳上的肌肉逐漸變幹收緊。
就像曬制過的肉幹,或者幹枯的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