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桃水村人口中的「鄉野小潘安、糖葫蘆玉郎」——劉大哥還好看。
劉大哥的好看,是那種你知道他能和你一起蹲在村口槐樹下喝泡樹葉子水、啃燒地瓜的好看。
而眼前這位的好看,是山巔雪、雲中月,是可遠觀卻高不可攀的。
看見我手中的帽子,「山巔雪」甚是意外:「給我的?誰做的?」
我咬咬唇:「……我奶奶。」
「手藝挺好,多謝。」他居然好脾氣地試戴了一下,白色的狐貍皮帽子,與他身上今日穿的淡青色衣裳,還挺相配。
驗完貨,他吩咐人將東西全都帶了下去,待屋內唯有我和他時,他坐在椅中,眼神幽深地問:「你願意去京城開鋪子嗎?我在京城有些門路,可以幫你。」京城——
一瞬間,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周姨娘的身影。
人人皆道京城好,可是我的恩人,卻死無葬身之地,那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又哪裡是真的好呢?
於是,我搖搖頭,拒絕了他:「我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能吃飽飯就已經很知足了。」
「哦?當真如此想?我看你挺愛銀子,若到了京城,沒準能為自己多攢幾抬嫁妝。」
他沒料到我會拒絕得如此幹脆,眼神中多了幾道令人看不懂的光芒。
我仍是搖頭:「家裡長輩說過,人皆有命,不能貪心。」
目光在我的臉上逡巡許久,最終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抿了一口香茶。
「你很好,你的家人也知分寸懂進退的,都很好。」
他年輕的臉上,不知為何浮現出幾分輕松之意,難道方才的那番話,竟是對我的試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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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有錢人的心思,不是我們這種泥腿子能瞎猜的。
一買一賣,錢貨兩訖。
可離開客棧時,他卻很隨性地喚住我,揚手扔了一個布袋子過來。
「給你家中的弟妹甜甜嘴吧。」
做成了這筆生意,我渾身舒暢,腿腳輕快,從鎮上到桃水村,十幾裡路,我一會兒就走了回來。
誰料,剛到村口的水井旁,就看見一群人正圍在一起吵架。
再側耳一聽,我的天爺啊,那吵架的,不正是我那曾經養尊處優高貴典雅的國公夫人馬奶奶嗎?
呃,還有我的親奶——「桃水村厲害精」——李大花。
而與她倆對峙的,是村裡素有「潑婦」之名的張寡婦。
張寡婦的丈夫早些年得了「大肚子病」死了,她如今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兒子,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桃水村人心善,常常給她的孩子們送一些吃食,但奈何張寡婦不識好歹,總是恨人有笑人無,漸漸地,大家也就把接濟的心思淡了。
前不久,張寡婦實在無米下鍋,便把家裡的兩畝薄田賣了,而買主正是我爹。
她心中窩火,今日竟找茬跟我兩個奶奶撒起潑來。
「李大花,我看你就是收留了來路不明的人,沒準是哪家偷了主人家錢財的逃奴,保不齊這裡也有你的事,不然為啥你家突然有錢買地啊?就春妹爹那個廢物,呸!買地?不餓死就算他有本事!」
我:「……」
我爹雖然是頭倔驢,但他心眼不壞,張寡婦這麼罵他,我很不樂意。
而比我更不樂意的竟然是我奶。
張寡婦剛罵完,我奶便跳著腳上前,惡狠狠地一把薅住了她的頭發。
「我兒子再廢物也不是你這個黑心的娘們配嚼舌根子的,想當初你漢子肚子疼得直叫喚,明明郎中說有救,你卻不肯拿銀子給他治!是你害死了他!
「我家有啥親戚憑啥都讓你知道?有那閑工夫,你把你家剩下的一畝破田看顧好就得了,也省得明年連粥都沒的喝到處打秋風!
「大前年鬧旱災,要是沒有我妹子接濟,咱桃水村有好幾家人都得挨餓,她對我有恩,對桃水村也有恩!不像你,就是個爛泥扶不上墻的,呸呸呸!」
我馬奶奶做不出薅人頭發的事兒,卻跟著我奶學會了大咧咧地叉腰罵人。
「一個寡婦家家的,連飯都吃不飽,卻還有心思塗脂抹粉插著花,一看就知道是個養野漢子的!」
我:「……」
我奶:「……」
我哭笑不得,這是不是就是讀書人口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近李大花者,會罵人?
果然,這句「養野漢子」激怒了張寡婦,她和我奶拼命扭打在一起,順帶著還沖著馬奶奶臟話連篇破口大罵。
裡正和我差不多是同時來的:「別打了!張寡婦快撒手!李嬸子你也別薅人頭發了!」
裡正伯伯在桃水村還是很有威嚴的,他一呵斥,我奶和張寡婦便在眾人的拉扯下,半推半就地撒開了手。
張寡婦的頭發亂得像個雞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起來那個慘呦——
「陳家那個親戚,吃咱桃水村的糧,喝咱桃水村的水,裡正你不能不管啊!」
裡正嘆了口氣,望向張寡婦的眼神,充滿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
「這話就別再說了。你就是賣了地,不甘心,遷怒人家而已。歲末了,快回家做豆腐吧,閑氣就別再鬧了。大家也散了,快散了吧。」
眾人嘻嘻哈哈地四散而去,我挽著得勝的兩個奶奶,高昂著頭,一步步地往家走。
我奶忍不住誇馬奶奶:「方才你罵得真帶勁!」
馬奶奶卻若有所思地誇裡正:「沒想到桃水村的小小裡正,竟比京城那位還講理,懂得不遷怒。」
我故意歪頭問:「馬奶奶,京城那位是誰啊?」
我奶笑著一把拍向我的後背:「別哪壺不開提哪壺,臭丫頭!」
掃房子、蒸豆包、做豆腐、祭祖先,一眨眼,歲末就到了。
臘月底,我奶將馬奶奶拉到了一旁,吞吞吐吐地說:「大妹子,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就是——周姨娘,周姨娘的屍身,我當初沒找到,便在後山陳家的祖墳旁,給她立了一個衣冠冢。這事兒吧,我做得欠考慮,畢竟她是國公府的人,你們公侯之家講究多,也不知這有沒有犯了你們的忌諱。但當初那般情景,我又實在不忍讓她做孤魂野鬼,你看這事兒?」
馬奶奶鼻子一酸,眼圈都紅了,「老姐姐,我替國公府、替周姨娘謝謝你。」
除夕夜,屋外飄起了小雪。瑞雪兆豐年,為了應景,我特意打開了客人送的那個甜食袋子。
安芝的鼻子最靈,湊過來一看,頓時驚喜地嚷道:「是牛乳糖!」
我笑著將糖撒在炕桌上:「以前吃過?」
「吃過,小舅舅每年來國公府,都會帶好多牛乳糖,」安芝用小手指向芝安:「他最愛吃,小舅舅最疼他。」
我意外極了,清清冷冷的芝安,竟然愛吃甜甜的牛乳糖?
原是我忘了,其實他隻不過是個六歲的孩子。
心思再重,也是孩子。
屋內我眾多的弟弟妹妹,一時間被糖饞得紛紛流下了口水。
既是如此,那就多食些吧,讓這世間的得來不易的糖,甜甜他們的嘴,也暖暖他們的心。
04
這個年,我沒法違心地說,過得很好。
一個家破人亡、骨肉分離的年,怎麼會好呢?
望著馬奶奶臉上勉強維持的平靜與笑容,聽著兩個孩子言語中對舊日光景流露出的思念,我的心總是隱隱覺得難過。
何為年關?
此情此景就是啊。
隻是,不管夜裡怎樣將淚水流盡,天亮了,這日子還是得照常過。
轉眼到了正月初六,我們全家又開始了一年的忙碌。
我奶奶給家中九口人改衣裳、做鞋面、縫縫又補補;我爹趁還沒春耕,去山裡伐木鑿石挑土方;我娘帶著冬寶操持著家裡的一日兩餐;秋妹帶著安芝負責喂小雞;芝安開始為即將到來的書院生涯做準備。
而我則又要開始挑著擔子去鎮上賣芝麻餅了。
至於馬奶奶——
馬奶奶自出生起便是個千金大小姐,一切事宜皆有丫環婆子伺候,從沒自己動過手,所以她真真是什麼都不會做,哪怕是最簡單的針線活兒也不會。
「哎,我活成老廢物了!」
她常常坐在院中的石墩上,長籲短嘆著。
我蹲在爐旁一邊烤餅一邊笑著給她找事兒:「馬奶奶,您還有簡單易做又好吃的吃食方子嗎?開春了,我想多賣幾種吃食,給客人換換口味,順便也多掙點銀子。」
「有哇!」馬奶奶頓時雙眼放光,「你馬奶奶別的不行,論起吃,還是有一套的!」
我趕忙使勁點頭獻殷勤:「就是就是!您可是桃水村美食家呢!那麻煩您幫我想幾個,趕明兒我試試。」
「這有何難,等著!」
一言未盡,馬奶奶立刻精神抖擻地回屋去寫吃食方子了。
正月裡,鎮上的人出門的不多,所以我的生意並不是很好,每日也隻是勉強能掙個二三十文錢而已。
但我爹幹得卻熱火朝天,沒出半個月,圓木、石頭和黃土便佔了我家半個院子的地方。
我悄悄問我奶:「我爹這是要做啥哩?」
我奶撇撇嘴,嘴角卻彎彎的:「這個倔驢不知從哪兒聽說男娃和女娃過了七歲就不能睡在一個屋了,這是要蓋房呢!」
「蓋房?」
我奶一指我家房子旁邊的空地:「就在那!你爹要蓋三間房,給你馬奶奶祖孫三個住。」
「哦,銀子夠嗎?」
「夠。上次那二十兩銀子,除去買肉幹、狐貍皮和零打碎敲的成本,還剩十一兩呢。你爹說等出了正月,就請村裡一些相熟的漢子幫忙把房子蓋起來,這要不是正月裡不興在家裡動土,恐怕他明兒就要蓋呢。」
我笑,「呦,我爹這是咋了,怎的像變了個人呢?」
我奶又氣又樂,伸手擰我的臉:「有這麼說自己爹的嗎?!你爹這人啊,腦子雖不好,心眼卻不壞。」
我:「……」
奶!有這麼說自己兒子的嗎?!
正月十六,我將七歲的芝安正式送進了孤竹書院。
孤竹書院是桃源鎮唯一的一所書院,它看起來頗為陳舊,在我們當地名氣卻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