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桃水村到桃源鎮,總共十六裡地,村裡有位趙大叔,每日清晨趕車捎人到鎮上,晚上再捎回去,來回隻需一文錢。
若是年輕的車把式,我還真不敢讓芝安坐車,但若是趙大叔,那我可就太放心了。
因為趙大叔,將牛車趕得賊慢,他一邊趕車,一邊拾糞,路上不管是牛糞驢糞馬糞騾子糞,他背著糞箕子,通通都不放過。
對於鄉下人來說,糞是寶,沒什麼比它更好的肥料了。
芝安坐牛車,我便挑著擔子在車邊跟著,有時牛車上人少,趙大叔便會憨厚地嘿嘿一笑,朝我揚揚下巴:「春妹啊,你也坐車上。」
鄉裡鄉親的,我自然不推辭,隻是我每次都會自籃子裡拿兩塊芝麻餅給他。
趙大叔不容易,他的兒子們成親分了家,兒媳婦都不願意養身子不好的公婆,沒法子,趙大叔隻能拖著年邁的雙腿,靠趕牛車拾糞過日子。
其實我更想讓芝安住在書院,這樣也省得早出晚歸來回奔波。
但芝安小小年紀,卻有自己的想法。
「大姐姐,我想將每日所學,回家教給安芝和秋妹。」
孤竹書院不收女弟子,我家又請不起私塾先生,芝安的這個心思,倒也是一舉兩得。
安芝和秋妹雖然是女娃子,世人也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但我想,那些屁話還是不要相信的好。
識文斷字有學問的人,總歸是要比睜眼瞎能活得自在些。
而人這一輩子,圖的不就是活得舒坦嗎?
在我忙完芝安入學院的事兒,終於有時間照著馬奶奶給的食方子,接連做出綠豆糕、蕓豆卷和慄子餑餑時,我爹那邊也帶著人開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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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稼人心眼實誠,給人幫活都不肯收錢,隻要一天三頓飯管飽就行。
他們手腳也麻利,且沒有惜力的,所以沒出半個月,新房子就建成了。
馬奶奶在一旁很是感慨:「還是鄉野之人心思純善,不像京城,人人都有八百條花花腸子。」
我爹這回真真是豁出去了,不僅蓋了房,還特意請了木匠,打了一水的新家具。
炕櫃、炕桌、書架、書幾不算,居然還有個棋盤。
「這、我也是聽木匠說的,他之前給鎮上的一位小公子布置過書房,說就有個棋盤。」
我爹面對眾人問詢的目光,紅著臉撓著頭發窘迫地說。
我「撲哧」一聲笑了,扯扯我奶的衣角:「奶,這回高低得給我爹多做兩雙布鞋。」
我奶望著我爹,頗有一種「我那傻兒子終於長大成人」的自豪感。
「做!老婆子我有錢!」
嗬,我奶也財大氣粗了呦!
有個啥錢哩,恐怕那十一兩銀子,花得一幹二凈了吧!
劉大哥的媳婦生了,所以他一直沒出攤,自從正月起,我便開始自己在鎮上叫賣。
因著有了幾種新吃食,生意又漸漸好了起來,到了三月份,每日都能賺個六七十文。
收攤後,若時辰尚早,我便去孤竹書院幫忙掃地。
雖說孤竹書院管理很嚴,但伸手不打笑臉人,我一個勤快又愛笑的鄉下丫頭,很快就跟書院裡看門的、打雜的、做飯的伯伯嬸子們混熟了。
「春妹啊,才來接你弟弟下學?」
春日的一個黃昏,我剛走到學院門前,看門的吳伯伯就熱情地問我。
我仰著笑臉,塞給他一包綠豆糕:「是啊,今日客人少,收攤晚了些。」
「呦,這多顯著伯伯沒臉啊,」吳伯伯喜笑顏開地接過油包,指了指不遠處的巷子,「方才有個年輕人把你弟弟領走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一怔:「誰啊?」
「不知道,但似乎是熟人。」
熟人?
芝安的熟人,大多在塔山,能是誰呢?
不會是假冒熟人的人販子吧!
最近有傳聞說鎮上來了一伙拍花子的,已經接連有兩三戶人家的孩子被拍走了,我家芝安長得跟觀音座下的小金童似的,若遇到拍花子的,還能有個好?
想到此,我渾身冰涼,來不及跟吳伯伯告別,撒腿就往巷子裡狂奔。
「芝安——芝安——」
我大聲地叫著喊著,幾乎都在瞬間破了音。
巷子拐角處,一位穿著淡竹色長衫的年輕男子朝我微微蹙了蹙眉。
「姑娘家,大嚷大叫,成何——」
沒待他說完,我惡狠狠地一頭撞在他的胸口,登時就將他撞得身子一趔趄,並發出了一聲隱忍的悶哼。
一把將芝安自他的手中搶過來:「你到底是什麼人,對我弟弟有什麼歹心?!」
我朝那年輕的、眼熟的、有著一雙好看柳葉眉的人忍著眼淚怒吼道。
給我二十兩銀子了不起嗎?!
我又不是白拿的!
那年輕的客人撫著胸口,齜牙咧嘴好一陣才緩過勁來。
「真是個瘋丫頭。」
他又笑又惱地道。
顧不得他語氣中的嘲笑,我氣喘籲籲地俯身下來將芝安左拉右拽檢查了個遍:「沒事吧啊?!你是不是傻,平日都乖乖等著我,今日怎麼自己跟人家跑出來了?」
芝安也沒想到我的反應竟然如此過激,他紅著臉,任我擺弄一番之後,支支吾吾地道:「大姐姐,我錯了,這、這是我小舅舅。」
「小舅舅就能——」
小舅舅?
我愣了愣,站起身來將芝安口中的「小舅舅」再次仔細打量了一番。
應該是沒錯的。
眼前這位,跟我印象中的國公府少夫人,長著一雙極為相似的柳葉眉。
怪道我總隱隱覺得他看起來有幾分眼熟呢。
原來,他的面容,與少夫人、與芝安和安芝,都有四五分相像。
可是——
「小舅舅也不能隨便帶人走,芝安既然來了我家,就是我家的孩子,你想見他,總得先知會我一聲吧。」
我真真是惱了,因此語氣很是生硬。
這些富貴人家的公子哥,都是有八百個心眼子在身上的。
之前故意接近我、試探我、給我機會做生意,虧我還以為是自己運氣好。
哎,果然,人是不能做白日夢的。
當晚,我把這位小舅舅帶回了桃水村,馬奶奶一眼就認出了他,登時驚得熱淚滾滾。
「珩哥兒?是珩哥兒嗎?」
小舅舅「噗通」跪倒在地,朝馬奶奶行了個大禮:「親家伯娘,晚輩來晚了!」
說罷,他亦是眼圈通紅,悲悽難言,令人見了,忍不住便原諒了他以往行事的所有不妥之處。
這位小舅舅,名叫王珩,是青州王氏家主的嫡幼子。
青州王氏,千百年不衰,曾出過好幾位皇後和丞相,到了這一朝,雖然家族式微,卻憑著審時度勢,歷經幾次風雲變幻,都穩當當地活了下來。
其實——就是墻頭草唄。
國公府出事後,王氏一族立即明哲保身,與國公府撇清了關系,不僅如此,他們還——
「什麼?!把你逐出了王氏?!」
馬奶奶聽王珩之言,驚得立即從火炕上蹦了下來。
「王氏當真做事如此絕情?你可是嫡子啊!」
王珩紅著雙眼,冷笑著搖頭:「嫡子如何,嫡女又如何,在王氏一族眼裡,恐怕隻有利益,沒有親情。我心疼長姐,執意相助,他們容不下我,我亦是不屑再自認是王氏子弟的。」
馬奶奶黯然長嘆一聲:「是國公府連累了你。」
「三皇子妃與我長姐是兩姨姐妹,到底是誰連累了誰?」王珩眼眸復雜地道。
國公府是否真的投靠了三皇子,其實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了這一層關系在,國公府在世人眼中,與三皇子本來就是一體的。
王珩與少夫人是親姐弟,兩人感情深厚,國公府被抄家後,他執意動用家族之力,拯救長姐於水火,但王氏不允,將他關了禁閉。
他千方百計逃了出來,王氏見他冥頑不靈,便狠心將他逐出家門,在族譜上除了名。
王珩亦是個有本事的,在昔日好友的幫助下,他做起了糧食生意,年前那趟,不僅是行商,為的也是去北地看望國公府的人。
擔驚受怕了半年之久,聽到親人都安康的消息,馬奶奶祖孫三人忍不住再次哭出了聲。
我奶在一旁卻後悔不迭:「早知道是這樣,我就多做點護膝和手套了,哎。」
王珩又恭恭敬敬向我奶施了大禮:「多謝李伯娘護佑之恩,若非有您在,芝安與安芝尚不知流落何處。還有,也要多謝您縫制狐貍皮帽之義,北地酷寒,晚輩得益良多,內心感激不盡。」
「哈哈哈哈,」我奶朝他一擺手,「那是我孫女春妹做的,謝我做啥哩。」
我:「……」
我才十四歲,還是小孩子,大人們說話,小孩子不適宜聽。
所以,我很識大體地、紅著臉跑了出去。
可即便我跑了,卻仍能聽見屋內我奶狼煙大氣地說:「按輩分,你也是她小舅舅,外甥女給小舅舅做頂帽子,那還不是應該的?!」
早在二月裡,馬奶奶祖孫三人就搬進了新房子。
她原本一直推辭,說自己是客人,哪有客人住新房,卻讓主人家住舊房的道理。
可我爹倔得很,悶著頭冷著臉不說話,令馬奶奶很是尷尬,隻得搬了進去。
王珩當晚住在芝安的房間,屋內的燭火,直到將近凌晨才熄滅。
第二日,王珩便向眾人告辭:「不瞞兩位伯娘,七月份晚輩還要去趟塔山,煩請你們早日準備才是。」
馬奶奶大喜:「還要去?」
那要做的準備可太多了,書信、衣物、吃食、日用品、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