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姐——」
他聲音哽咽,貌似要哭。
我拍拍他的肩膀,滿是心疼:「書是抄的,筆墨是舊的,你先委屈著。等明年春暖花開,大姐姐送你去孤竹書院讀書。」
「啥?」
屋內眾人聞聲齊齊詫異地望向我。
我朝他們鄭重地點點頭:「我問過水生哥了,孤竹書院每月交一兩銀子的束脩,若走讀自帶幹糧,隻需八百文,筆墨紙張、夏日冰飲和冬日炭火全在內。奶、馬奶奶、爹、娘,國公府如今雖然被抄了,但難保哪日能復起,芝安是國公府嫡孫,若真有那一日,難道要他做睜眼瞎不成?所以,這個書,是一定要讀的。
銀子的事你們別擔心,昔日少夫人送過我一匣子首飾,想必能當些銀子,足夠了,即便不夠,咱家有田地,我還能賣芝麻餅,不愁供不起一個讀書人。」
屋內一片安寂,突然,馬奶奶的嗚咽之聲,驚醒了大家的沉默。
「春妹!」她搶身上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難為你替我們杜家考慮得這般周全,馬奶奶沒想到你竟是如此有心的孩子。我——」
一語未盡,她悲從中來,竟然嚎啕大哭起來。
我奶抱著她一起流淚,「春妹說得對,咱家好幾個大人呢,能供得起芝安。芝安是個好孩子——」
「老姐姐,我心裡苦——」
「我知道我知道,不必說——」
他們子孫三人,自初秋以我家親戚的身份來到桃水村,已然有近半年的時光,這是我唯一一次看見馬奶奶落淚。
她是尚書獨女,十五歲嫁給興國公,相敬如賓了幾十年。
可如今,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兒媳都被犯了疑心病的皇帝流放到了邊境至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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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華富貴半生,始終憐貧濟困與人為善,沒想到大廈傾頹之際,卻隻有鄉野之人肯收留他們祖孫三人。
世人難道盡是些狼心狗肺之徒嗎?
我不明白,也無暇弄明白。
我隻知道,我是家中長女,上有年邁祖母,下有幼稚弟妹,我得盡快掙錢養家才行。
03
多虧安芝饞嘴,不然我還真想不出賣油鹽芝麻餅這個巧宗。
我算過了,刨去成本,每張芝麻餅至少能賺一文錢,每天若能賣五十張,那就是五十文,比給人家浣洗衣裳可強多了。
聽說我要去鎮上做生意,我爹又頗為擰巴。
「咱家八畝地,難道還供不起一個讀書郎?」
我奶斜剜了他一眼:「你知道一套上好的筆墨紙硯多少銀子不?咱芝安生來就是貴公子,你忍心總讓他撿別人的破爛用?」
「桃水村到鎮上有十幾裡地呢,春妹一個女娃子,怕出事哩!」
我急忙道:「我腿長,才十幾裡地怕個啥,況且我和隔壁村的劉大哥說好了,我倆每日結伴同行,到鎮上我倆的攤子也挨著。」
「那——炕上的小雞咋辦?」
我爹愁眉苦臉,實在想不出理由,竟然拿剛孵出來的小雞崽子說事。
馬奶奶在一旁哈哈大笑:「春妹爹這是心疼閨女呢!」
我奶差點把鼻子氣歪:「就是個又慫又廢物又愛面子的倔驢!」
我是在臘月裡開始挑著擔子賣油鹽芝麻餅的。
站在鎮子人最多的街道旁,我扯著脖子喊:「芝麻餅——芝麻餅——又酥又脆的千層油鹽芝麻餅嘞——」
劉大哥在一旁也不甘示弱:「糖葫蘆——糖葫蘆——又甜又脆又不粘牙的冰糖葫蘆嘞——」
該說不說,整條街道,數我倆的嗓門最大。
第一日,我的生意還算湊合,賣出了三十六張芝麻餅,每張餅賣三文錢,純掙三十六文。
鎮上也有賣餅的,但皆不如我的香甜酥脆,因為整條街上,隻有我的餅,是用黏土爐烤出來的。
劉大哥的媳婦有喜了,最近正饞嘴,籃子裡還剩下十張餅,我送了他六張,剩下四張給家裡的弟弟妹妹留著。
劉大哥搓著手很是不好意思:「春妹,明日你歇著,我來叫賣,我就喊『芝麻餅——糖葫蘆——千層芝麻餅——冰糖小葫蘆——』」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的生意越來越好,到了臘月中旬,每日我都能賣出去六十多張芝麻餅了。
臨近歲末,鎮上過路的行商漸漸多了起來,大概他們在外辛苦一年,都想著要回家與親人團聚吧。
一日,一個二十多人的商隊在我的攤子前停了下來。
「油鹽芝麻餅?味道如何?」
一個貌似是首領的年輕人,坐在一匹黑亮黑亮的馬上,居高臨下地問。
我殷勤地掰下半張餅恭恭敬敬用白手絹包好,揚臂遞給他:「您嘗嘗,不香不脆不要錢。」
他瞥了我兩眼,悄無痕跡地皺皺眉,伸手將餅接過去,用手指拈起一小塊,放進口中。
「味道尚可。」他神色淡淡地點點頭道。
「但凡吃過,沒有不說好吃的。」我邊笑,邊打量他身後的商隊,「給您包起來多少?二十張還是三十張?都是今晨新出爐的,還熱乎著呢。」
那年輕人輕嗤一聲,明為贊美,實則嘲笑:「倒是個會做生意的。」
從懷裡掏出一角銀子扔給我,「全給小爺包起來。」他說。
「好嘞!」我掂掂銀角子,「不過您給多了。」
「多的賞你。」
「呦,謝謝您,這就給您包起來,對了,新熬的冰糖葫蘆您不嘗嘗嗎?我們這裡的糖葫蘆甜脆可口絕不粘牙,臘月裡吃甜食,來年小日子甜滋滋。」
我麻利地將擔子裡的芝麻餅包好交給他身邊的人,又熱情地幫劉大哥賣糖葫蘆。
鎮子裡的有錢人雖然不少,但像眼前這般動不動就掏銀子的也不太多。
能薅一個是一個啊。
劉大哥也機靈得很,我的話音剛落,他便學著我方才的樣子,從草束上拔下一根紅艷艷的冰糖葫蘆遞向那年輕人:「貴人您嘗嘗,不甜不脆不要錢。」
年輕人神色一滯:「……」
他沒伸手接那根糖葫蘆,卻也沒拒絕,隻淡淡道了一句:「也全包起來吧。」
劉大哥喜出望外:「好嘞!您可真是個爽快人!」
「爽快人」帶著一大包芝麻餅和一大捆糖葫蘆漸漸走遠了,我和劉大哥對視一眼,瞬間歡喜的吱哇亂叫:「發財了!」
從那日起,我的目光總盯著過往的商隊,希望能再碰到一位出手闊綽又爽利的貴人。
沒想到我的運氣真不錯,沒過幾日,貴人還真找上門來了。
隻不過——還是之前的那位。
「那日吃了你的芝麻餅,人人都道不錯,五日後我的商隊要去趟北地,你是否願意為我們備些幹糧?」
他披著一個深藍色鶴氅,長身玉立,周身清冷,站在我簡陋的芝麻餅攤子前,實在是太過扎眼。
驟然看見他時,我的心陡然一跳,臉都紅了,生怕他是反悔,想找我要回多給的銀子。
不過他的言語,卻著實令我喜出望外。
「願意的願意的!您要備幾日的幹糧?」
「十五六個人,來回大概二十日吧。」
「您這一行人在途中定然是要住店的,店裡想必不缺吃食,所以我給您備五百張芝麻餅、三十斤肉幹和四十斤鹹菜條在路上墊墊肚子應該足夠。」
「好。」這次,他自懷中掏出一個銀錠子,「這是二十兩,收好。」
我慌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
他皺皺他的柳葉眉——嘖嘖,一個大男人居然長著一雙極其好看的柳葉眉,還讓不讓天下的女子活了——
隻不過,我總是隱約覺得,那柳葉眉間藏著幾分淡淡的陰鬱。
「切勿啰嗦,仔細備來即可。」
我面上勉為其難,實則心裡樂開了花:「那行吧。」
「四日後把東西送到清風客棧。」
「好!」
待我拿著二十兩的銀錠子回到家,把全家都驚呆了。
「這是二十兩嗎?」
秋妹撫摸著擺放在桌上的銀錠子,目光癡癡地自言自語。
我奶狠狠一巴掌拍在她的頭上:「把哈喇子擦擦,萬一滴在銀子上,銀子化了可咋整?!」
我爹一臉茫然:「春妹啊,那位客人不會沒安好心吧?」
我奶扭頭又給他一巴掌:「大臘月的,別烏鴉嘴!」
還是馬奶奶最是胸有成竹,她掰著手指有條不紊地道:「四日的光景還挺緊巴,春妹,鹹菜條咱家有,是現成的;肉幹嘛也不難,現下是臘月,家家檐下都掛著腌好的肉幹,咱直接買就行,不過是幾兩銀子的事;至於這芝麻餅,咱們全家齊動手,應該也來得及。怎麼著,現在就動手和面?」
芝安和安芝齊齊站起身來:「我們去生火燒爐子!」
我娘在炕上抱著冬寶,顯得十分愧疚:「我這身子,真是什麼忙都幫不上啊——」
屋外雪花飄飄灑灑,屋內火炕燒得暖烘烘,我環顧這一屋子的人,真好啊,都是貼心的人,都是我陳春妹在這世上最親最近的人。
是的,活著,有千難也有萬險,可是,若最親近的人都在身邊,又有何畏懼呢?
四日一晃即過,我搭桃水村趙大叔的牛車來到鎮上,敲響了清風客棧的門。
一間幹凈寬敞的客間裡,年輕清傲的客人望著滿地大大小小的包袱,眉目間露出幾許滿意之色。
「年紀雖小,做事卻麻利。」隨後,他指著其中一個大包袱頗為好奇地問,「這是何物?護膝?」
「是幾套棉護膝、棉手套和棉圍脖,家裡長輩說了,不能白拿您那麼多銀子,所以連夜做了這些,想著興許有用。
對了,這裡有一頂狐貍皮帽子是專門給您做的,雖然做工確實是粗糙了些,但用來擋風是極好的。」
我殷勤地將狐貍皮帽子翻出來遞給他,仰頭看見他那兩道世上最妙手的丹青畫師也畫不出來的柳葉眉,不知不覺間,面色微微發燙。
這個人——也太好看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