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來,一身華裳的劉婉晴不知何時也進了屋,在她後面跟著我三個弟弟。
劉婉晴滿頭的釵環,幾步小跑到父親,靈動輕快的像隻金貴的雀鳥。
她晃著父親的手臂撒嬌,情態嬌憨,卻在轉頭向我時,毫不掩飾眸中惡意。
「長姐能夠嫁進蘇府,這真是天大的好姻緣,我與蕭郎都會祝福姐姐。」
「婉晴這話是對的,蘇府是高門,長姐能嫁去,自是無上的榮光,要惜福才是。」劉懷光也在一邊附和,到如今他依舊是認為蘇丞相是因為看中了他才給了太師府這門親事,我是受他福澤蔭蔽之人,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全是高傲。
再說我的父親,聽了這些話,他也隻是帶著笑,輕輕撫了撫劉婉晴發頂,說她亦是待嫁之女,要學著好好收收性子,日後莫到了蕭府上,還是這般的沒有規矩。
我看著他們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畫面,平生頭一回,心中蕩起了滔天的恨意。
我的好父親,他也曾經看著我長大,在我稚幼時將我抱在懷裡。
而如今他是如何看我,一枚廢棋,還是一個隨時可以舍去的工具?
我低下頭,藏在袖中的手一點點用力收攏,直到手背青筋迸起,仍不能平息心中半點怒氣。
「長姐。」劉錦州不知何時到了我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長姐身子不好,我先送長姐回去。」
父親隨意擺了擺手,要我們下去。
等一出門外,他便朝我沉聲道:「我打聽過了,那蘇家是個吃人的地方,長姐若是不願意嫁過去,我便去求父親!」
「要求你方才就已經求了。」
劉錦州這話說得響亮,卻又在我漠然的眼神中慢慢失了底氣,想來他也察覺了,這座太師府,從來跟他想象中就不一樣。
就在我以為他已然退卻,轉過身就要離去時,劉錦州再度叫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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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他拳掌緊握,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狠狠堅定了目光,他說:「你要離開這裡,我幫你!」
我倒是沒想過劉錦州還有這等良心,沉默了一會,仍是將現實告訴他:「劉錦州,你沒有那樣的本事,更何況…」
我越過他看向身後劉鄺知從窗中遞來的陰鬱目光:「你以為的親人,隻需要一點利益撥弄,便能是你徹頭徹尾的敵人。」
「你能一時意氣做下決定,可你有與眾人為敵的勇氣麼?」
我心知劉錦州是個靠不住的,也不對他多有期望,在說完話後,略過劉錦州陡然慘白的面色,徑自離去了。
13.
下午是蓮兒替桂兒出門去採買,幾經周轉後帶回了肖大的手信。
他在信中言到事有轉機,現在還不是見面的時候,要我務必能在幾日後的宮宴中出席。
我雖不知緣由,也未曾聽到宮中要辦宴會。但從收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和小丫鬟們便開始著手準備,用賣泥得來的一部分將這府中上下的關系再度疏通了一遍。
又過了幾天,宮中果然傳來了消息。
蓮兒去打聽,原是因著數月這酷熱不退,黃州一帶旱情加劇,而今四處又物價翻漲,隻有上京還能堪堪維持住供應,其餘地方的百姓生生讓餓死曬死了許多。肖成業有自己的門路,比上京人要早一步得了這訊息,所以要我早做準備。
聖人已下了罪己詔,在大殿上讀黃州知州遞上的折子時灑了淚。
而宮中娘娘也近幾日要辦一場宮宴,將要發生的事請大家心知肚明。
連聖人都要親自去上清臺祈雨了,我們這些官家貴女,受百姓供養,自然也該跟隨宮中娘娘前往西陵寺為國祈福。
這本是我們當為之事,可卻有許多人不願意,紛紛想著法子回避這一場宴會。
隻因此去至少得在西陵寺留待兩年。
兩年,對這些待字閨中的女孩兒們來說,不是個短的時間。
白白蹉跎了芳華,再回來,縱然身上有美名,也不好再議親了。
況且聖人與娘娘仁慈寬厚,頂多小懲於他們,不會再多加責怪。
打定這些主意後,一夜之間,半個上京城的貴女都紛紛染了惡疾。
連這些日子總往外頭跑的劉婉晴也是急匆匆跌傷了腿,在家中關起院門養起傷來。
父親對我也是這般的主意,他叫人吩咐了我這幾日要在家中待好,不要在外頭露面。
我倚在床畔定定地聽,心頭卻想著這若是幾年前,父親怕是巴不得將我送過去為太師府搏個好名譽。
畢竟在他眼中,我不過是樣工具,連人都算不得,又哪裡會在意我是否被耗大了年紀。
也是多虧了他的這份不在意,父親雖然派人盯守住了我的院子,卻還是讓我在宮宴這日找到機會跑了出來。
我本想徑直去母親房中,卻沒想到劉鄺知竟守在門前。
他一眼看認出了同蓮兒換了衣裳的我,將我狠狠拽去一邊,眼神陰鷙警告道:「劉雯玉,這是你的命,你最好老實認命,別想著搞出什麼花樣來。」
我將他箍在我腕上的手甩開,也不廢話,與他開門見山:「劉鄺知,你知道在父親的這三個兒子裡,最不受重視的就是你,所以你收了許家送來的錢財,想借此給自己打點個好前途,讓父親能重新認識到你的價值。」
「所以呢?」劉鄺知神色陰鬱,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身上:「你要去父親面前告發我?還是想以此威脅我?」
我揉著有些發紅的手腕,蹙眉看向他:「我是要提醒你,若我真的嫁去了蘇家,和蘇家親上加親的人隻會有父親和懷光。到那時候,你才是真正沒有半點機會了。」
劉鄺知乍然沉默,也皺著眉細細思索著,顯然是聽進去了。
於是我又開口:「從前你剛開蒙時,除了在夫子跟前讀書,就是被教養在我身邊,我是你最早的老師,我在管院子時教你如何平衡四周,聚攏人心,你卻在學到後把這門心思用到了在學校裡拉幫結黨上,但凡比你優秀或是不願同你來往的人,你便帶著你的爪牙百般欺辱排擠他。」
說到這裡,我面上露出譏嘲的笑意:「這些年來你做得那混賬事,全是要我幫你去賠罪道歉。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你根本容不下別人過得比你好比你優秀,你不會願意看到劉懷光靠著蘇家在太師府真正站牢了位置。」
話到此處,劉鄺知猛地抬頭,被人看透心思後,一道兇狠戾色逐漸在他面上顯現出來。
我卻不懼他,迎著他的目光,沉聲開口:「現在,我可以進去了麼。」
對峙不過片刻,劉鄺知便已做出了決斷。
他側過身讓我進門,還在那之前替我將母親房中的下人一並叫走。
待我踏進房中時,母親正坐在花梨鏡前,出著神不知想些什麼。
乍然見到我從身後出現,她下意識手腕一抖,先前手裡拿著的東西便這樣一路滾落至我腳邊。
我俯下身將之拾起,卻發現從前母親送我的銀釵,未曾想到當初典釵時她還留了一支在手。
我上前幾步,將它輕輕放還至母親手中,隨即直直跪了下去。
「玉兒…你這是在為難母親…」母親的聲音有些發顫,我抬頭,正瞧見她神色痛苦地闔上眼睛。
「是,可女兒這一生,也都是在為難中度過,從前我自以為這些為難能讓母親知曉我的信任委屈,從而能將目光分些給我,到如今,女兒不敢再奢求那些。」
我說著,俯下身去,掌心貼著地面,朝母親沉沉叩拜下去:「女兒心中隻有一個願望,我想活著,母親!」
在叫這一聲母親的時候,我格外咬重一聲,母親亦是周身一震,似乎大夢初醒,面上又帶著混沌與茫然。
最終,她用一種尤為不忍的語氣同我做出決斷:「這些年終究是我虧欠了你,今日你便同鶴佩一起陪我進車。等這件事過後,你便當…沒我這個母親。」
我拜伏在地上,良久不能起身。
倒是母親叫來了王媽,要重新為我妝點,她說:「總歸是府上的嫡小姐,入了宮中是要臉面的。」
王媽會意,上前來拆了我頭上略顯凌亂的發鬢,重新裝點起來。
「鶴佩跟我的時日早,我從來隻信任她的手藝。」母親在旁邊看著鏡中的我被王媽一點一點打理出來,有些感懷:「這些年從不曾好好看過去,如今仔細一看,才發現我的玉兒同我年輕時,竟然長相相似極了。」
王媽連在一旁附和:「都說當初夫人踩著鬼門關將大小姐生出來,所以大小姐懂事,是來報恩的,自然是與夫人親近又相似。」
這話好似說到了母親的傷心處,她撇過身子,拿手帕擦擦淚。
過了好一會,才上前來牽起我:「走吧,該出發了。」
先前父親叫人來喚母親,母親說她頭正發疼,要父親先進宮去。
如今父親不在府中,她要帶我出門倒是方便。
在宮門口下車時,正逢著各路貴族高官們的車架相繼到來,下車的時候卻見不到幾個年輕少女。
我聽見身邊的母親在微微嘆上一口氣後,便自顧自地先往宴會上去了。
不知道她是為我的將來嘆息,還是在憂心之後她面對父親時的處境。
就在我跟隨著引路的宮人也要離開時,卻被身後一道清泠的聲音叫住。
一個說不上熟識的人站在了我跟前。
「劉雯玉,你還真敢來?算你們太師府的人還有些骨氣在。」宋如織在打量過我兩眼之後這樣開了口。
她因著記恨劉婉晴,連帶著也十分討厭總是被劉婉晴拖下水被迫替她善後的我,在她眼中我與劉婉晴是一丘之貉,往日席會上見了年從來未曾向我透過好臉色。
便是到了此刻,她同我說話時也是微微揚著下巴,語氣中帶了幾分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