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西陵的日子苦,禮佛更易將人清減,宋小姐就不怕平白虛耗了好時光。」我見慣了劉婉晴故意討巧的笑臉,宋如織這副尖刻的模樣反倒顯得有幾分可愛。
「怕?我有什麼好怕的。」宋如織聽了這話,下巴揚得更高,我注意到這姑娘從來脊背挺得筆直,幾分驕傲全寫在臉上。
她說:「京中的這些權貴,家中用的,身上穿的,哪樣不是源自百姓的供養?沒有百姓勞作,還講什麼所謂的好時光?這本就是貴族們當為之事?我和那些縮頭烏龜可不一樣。」
她說完便翹著首氣勢洶洶地離去了。
我被她先搶了道,隻能在她身後頗為無奈地搖搖頭。
等我匆匆趕到門口時,卻與從另一頭正迎面走來的男眷們相遇。
而那幾人之中,正有我的父親。
在他目光落到我身上的那一刻,整個人面色沉了下來。
隻見他朝身邊微微遞了眼色,父親身邊的小廝便立刻要準備上來擒住我將我強行送走。
我掙扎著朝後退了幾步,望向父親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恨意。
這一點前所未見的反抗,更是激怒了我的父親。
他快步朝我走近,高舉起手掌,面上透露出些狠毒來。
而那幾個小廝更是在我身後將我團團圍住,眼見著我是躲不開了,然而就在這時,變相陡生。
「這不是劉家姐姐嗎?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今日倒是來了?快來同我坐在一塊,姐妹們都有好些話要同你說。」
宋如織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聲調拔得尖尖的,惹得座中小半人朝這邊看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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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人更是視那幾名下人為無物,直接將人擠了開來,直接環住了我的手臂。
她身後跟著她幾個姐妹,將我團團簇擁住,我跟著她們入了席中。
在一群女孩們的香氣中,我回頭往後看了一眼,父親仍在原地看著我入席落座,冷厲的面容在漸起的燈火下,逐漸變得陰冷。
「喂,你發什麼呆?該不會到了眼下才覺得後悔了,想當縮頭烏龜了吧?」宋如織在一旁用手肘支了支我,見我仍是神色鬱鬱,便撂下狠話:「劉雯玉,可別叫我看不起你!」
說罷便又轉過身同她身邊的姐妹繼續去小聲商量著什麼了。
母親就坐在對面的席面上,同其他官家夫人交談,從我入會場之後,不曾看過我一眼。
席會上的交談聲很快安靜了下來,是聖人與宮中娘娘到了。
我出席宮宴的次數其實並不多,在我心中裡,聖人與宮中娘娘始終是那被燭火在身上鍍了金光,平和又仁慈的高大形象。
如今,我與宋如織一道垂著首,靜靜聆聽著聖人訓誡。
天生異災,我們每一個人更應該規正自身,憐愛百姓,祈求上天能收回酷熱,降下甘霖。
聖人說這話時威儀赫赫,許多女眷嚇得變了神色。
娘娘便在這時候適時接話,以親和慈愛的情態撫慰眾人心中餘悸。
當她詢問到可有女眷願隨她同往西陵祈福時,宋如織第一個起身上前去,在誠心跪拜過聖人與娘娘後,目光堅定地開了口:「戶部尚書嫡女宋如織願跟隨娘娘前往,且願在祭典之後留待西陵,直至祈福圓滿。」
聖人見狀,於高座上撫掌大笑,朗聲稱善,直道是宋家有好女。
宋如織的姐妹們見狀,也紛紛離座請願。
期間有幾名命婦亦想請命跟隨,被娘娘幾句笑言擋了回去。
官員在職者,其發妻與承業之子不得離京,這是聖人定下的規矩。
場面一時間又冷了下來。
「可還有人願隨本宮同行?」娘娘在上座中和煦發問到。
我便在此刻,捏緊手中錦帕,從座中站起身來。
「太師府劉雯玉請與娘娘同行。」
我跪在堂中,朝上座恭恭敬敬行了大禮。
娘娘微笑著頷首稱允,隨後父親著急的話聲音便從一旁傳來:「小女已然許親,不日即將完婚,還請娘娘收回成命。」
若是在往日裡,娘娘寬仁,必會免了將要成親的女孩兒隨行任務,可如今…
「放肆!」聖人身邊的掌事厲呵一聲,父親見狀,趕緊伏身跪倒在我身邊。
逐漸凝固的氣氛裡,聖人忽然朗聲舒笑,隨即詢問起父親:「寡人記得,劉家的親事已然換給了二小姐,長女又是從何突然結親?」
一時間,我隻覺得身邊的父親周身氣息皆變了。聖人寥寥數句話,便已展露出對太師府的關注。而接下來,父親的話更要謹慎來答,答不對,是犯了欺君之罪。
可若是答對了,便是將他與楚家有了勾當這件事擺在了臺面上,簡直是在邀請聖人去查。
無論是哪一種,都能將父親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美夢銷個粉碎。
無聲中,是誰的冷汗貼著額角一路朝下,顆顆砸在了青石的地磚上。
我聽見父親咽下一口唾沫,隨後才深吸一口氣顫聲開著口道:「小女頑劣不馴,微臣恐其日後沖撞娘娘,一時口不擇言,還請聖人、娘娘恕罪。」
回應他的是帝王無聲的威儀。
我見狀,完全不去管四周,自顧自將頭埋得更低,盡量讓父親說錯話這件事顯得與我無關些。
就在許多人以為我父親會在今日因此獲罪時,聖人卻忽然又笑了,開口道:「劉家這大女兒,寡人瞧著卻是個乖順的。」
話到這份上,父親哪敢再說什麼,連連稱是,隨後便拉著我退下去了。
等宴會結束回到家中後,父親將我從馬車中拽出來拖到了祠堂,要我當著列祖列宗跪下。
他面色鐵青,告訴我過兩日他便會讓我母親進宮裡向娘娘陳情,說我病重無法隨行,要娘娘免了我去西陵的任務。
這兩日,我便要跪在祠堂中反省自己。
可我隻是淡淡看暼向他一眼,平靜道:「父親,我沒病。」
我站得筆直,哪怕面對著列祖列宗的排位,依舊問心無愧。
「你想忤逆你父親的心意?」他語調壓低了些,聽起來似在威脅。
我並不領情,略略移開了目光同他開口:「父親可還記得?從前在青州時的日子?」
「那時父親是鄉裡秀才,身家清貧,而母親本是富家千金,出嫁前從不知人間疾苦。嫁與父親後母家生變,淪落到為父親買書都還需要典衣賣釵,家中女眷常受饑寒,那時候與現在相比,可謂天差地別。」
我說著,環顧了一圈四周的燈火,和高高供奉在上的劉氏先祖的牌位,昂聲同他質問道:「房屋闊綽,家僕成群,現在這樣還不夠麼?父親要知道水滿則溢,人若所求太多,便會永不知足,而今聖人已經在敲打父親,您卻還不願收手,你…」
「夠了!無知女子,懂什麼道理!」父親一聲厲呵阻斷了我接下來的話,他氣得不輕,揚起寬大的手掌便要朝我打過來,卻被我閃身避開。
我冷冷地看著他,自顧自地走到堂前將鎖著的大門打開,回身看向他:「應選之人在祈福前自戕乃是大忌,父親若不怕女兒拉上劉家玉石俱焚,便盡情逼迫女兒。」
說罷我摔門離去,隻聽見父親在身後氣極反笑,一口一聲地啐罵著:「好,好得很!從今天起我便沒你這個女兒,當劉家從來不曾生養過你這麼個東西!」
「求之不得。」我沉聲應到,朝前走著的腳步片刻不停。
我和父親在祠堂起了這麼大的爭執,自然是驚動了不少人。
在回去的路上,劉婉晴鬼頭鬼腦地從道旁現身,一張臉上全是幸災樂禍。
「長姐這是犯了什麼大錯惹得父親這般生氣?」她說著,轉了轉眼睛,恍然大悟般開口:「長姐該不會是在宮中當著聖人娘娘的面出了醜吧?想不到長姐不僅是年紀大了,腦子也跟著不清…」
啪的一聲脆響後,劉婉晴捂住逐漸燒紅腫起的半邊臉頰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半晌之後,她回過神來便要還手,卻被我扣住了手腕。
「我已代太師府應下娘娘的祈福之邀,但凡我有個三長兩短出不了門,屆時頂上去的人就是你了。」
我說著,輕輕湊近她的耳邊開口:「你說,兩年的光陰,蕭流專情等得了你,他府中那位強勢的老太太等不等得了?」
我說著,狠狠一松手甩開了她,勾起唇角毫不掩飾面上的譏嘲:「兩年,等你再回來時,就隻能去蕭家做妾了。我勸你最好別將我逼急了,劉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