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君是真心的,並非客套。
程又年目光溫和,“傅老師不必自謙。有您在,就不會是霧裡看花。”
即便他真的沒有看過《木蘭》,不認識昭夕,是羅正澤口中不折不扣的工科宅男,也絕不會不知道傅承君的大名。
他是中國電影不可或缺的裡程碑之一。
傅承君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小程老師也別謙虛。我們這一行,哎,也不必多說了。”
他拍拍程又年的肩,“國家的明天,還是靠你們實幹派啊。”
明明正在說一些嚴肅的話題,下一秒,昭夕忽然被點名。
“昭夕,你去送送小程老師。”
“啊?”
她迷茫地抬起頭,眼神裡就五個明晃晃的大字:為什麼是我?
傅承君一向以敏銳的觀察力聞名,要還沒看出這兩人之間的暗湧,就白活這麼多年了。
他雖老眼昏花,還不至於花到這個地步。
“你走了半天神,沒提出半點有建設性的意見,不出腦力,那就出點體力。”傅承君笑笑,“快去送客。”
昭夕:“……”
她看出來了,老師的眼裡也擺著明晃晃的意思:為什麼是你,心裡沒數?
昭夕僵硬地笑笑,隻得對程又年說:“走吧,程老師,我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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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還殘留了一絲僥幸。
兩人不歡而散,也許他也不想和她面對面,說不定會拒絕這份客套,讓她別送了。
可令她失望的是程又年幹脆利落地點點頭,“那就麻煩昭小姐了。”
“……”
她就知道,希望就是天邊的雲,大風一吹,了無蹤影。
走出辦公室時,兩道視線如芒在背。
昭夕還得強打起精神,滿面笑容地送客,拿出演員的專業素養,把這出戲演到結尾。
辦公室內,師徒兩人淡淡點評。
魏西延:“師妹今兒這演技,糟得沒眼看啊。”
傅承君:“幾年不上陣,專業課教的東西全忘光了。”
魏西延:“哎,她是她,我是我,您別一竿子打死。”
傅承君:“放心,哪能一竿子打死?你演技比她還糟糕一百倍。”
魏西延:“……”
*
出了辦公室,兩人一路往樓梯間走。
昭夕想伸手摁電梯,卻聽身側的人淡淡地說:“走樓梯。”
她一頓,收回了手。
太多的畫面在腦中一閃而過。
她真是豬腦袋,怎麼就看不出來呢?
穿著工作服,戴著安全帽,就一定是民工嗎?他這模樣到底哪裡像民工了?
酒店的西餐廳裡,他不徐不疾吃東西,姿態賞心悅目。
便利店裡,他喝的是二十塊錢一瓶的礦泉水,哪位建築工人這麼講究細節?
還有無數次她稱呼他為包工頭時,他捉摸不透的神情,匪夷所思的眼神……所有的細節在腦中匯聚起來,蛛絲馬跡竟多得數不過來。
可她偏偏一葉障目,篤信自己先入為主的“事實”。
一想起她還曾開車到地科院的大門口,都抬眼看清那幾個威風凜凜的大字了,還能強行把他和一旁的建築工地聯系起來。
她是豬嗎!?
無數本《環球科學》、《國家地理雜志》在眼前飄過。
還有他和宋迢迢的對話。
張口閉口就能引用居裡夫人的名言。
哈,她還誇他是有文化、愛讀書的民工……
昭夕萬念俱焚。
最後一刻,眼前浮現出剛才程又年在辦公室裡的模樣。
他是那樣溫文爾雅地與老師交流,專注傾聽討論時,間或持筆疾書。回答問題不卑不亢,自然流暢的談吐間不經意流露出豐厚的學識。
……
昭夕很想扶牆喘口氣。
或者從走廊上跳下去。
從四樓一直走到一樓,就快從昏暗的樓梯間步入日光和煦的天地。
她都快松口氣了,卻沒想到僅有幾步之遙時,身側的人忽然停住腳步。
她心跳驟停,呼吸一滯。
有種山雨欲來的預感。
果然。
程又年停在原地,淡淡地問:“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昭夕尷尬一笑,“之前是我誤會了,那個,實在是失敬,失敬……”
他就這麼看著她,沒有說話。
昭夕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回想前些日子,明明她總能當面吐槽他一萬句,眼都不帶眨的。
這會兒卻像舌頭打結一般。
她腦中空空,靈魂又飄到了九霄雲外。
隻能艱難地繼續誇他:“……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忽略了你才貌雙全,才誤會了你。”
“哪裡,我無才無貌,和奔波工地的民工確實沒兩樣。”
“……”
他還拿話揶揄她。
昭夕噎了噎,假裝沒聽出來,繼續打哈哈,“不是不是,你腹有詩書氣自華,是我有眼無珠。”
程又年仍然神色淡淡的,“所以酒後胡來,也是因為有眼無珠?”
“………………”
昭夕面上驟紅,亂七八糟的情緒往腦子裡衝。
尷尬有之,不知所措有之,最後升騰起一陣難言的憋屈。
她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睡了一覺,兩人之間全變了。明明之前還能插科打诨、互相吐槽,表面雖不對付,氣氛卻很和諧。
可那晚之後,他不告而別,隻留下一袋事後藥。
她都沒罵他拔吊無情,他憑什麼在電話裡衝她陰陽怪氣,又為什麼在此刻用這種態度和她說話?
最要命的是,她自忖已經表現得很灑脫了,他卻以冷冰冰的態度掛斷她的電話。
還說什麼以後都別見面了,不約了。
哈,她事後回味了無數次,都覺得他是在侮辱她的技術。
怎麼,一夜春風,體驗不好,所以立馬下線,江湖不見?
昭夕思緒繁多,終於抬眼盯著他,賭氣似的說:“那倒不是。塔裡木那麼多人,能在工地上隨便相中個人、睡一覺,結果這人還恰好是地質學家,概率可不高。這不叫有眼無珠,這叫眼光好。”
隨便相中個人。
睡一覺。
眼光好。
她的用詞無不說明,他像羊群裡的幸運兒,被挑三揀四的她選中了,所以才有了後來的事。
程又年與她對視片刻。
“昭導不愧是女中豪傑,現實版花木蘭,隨隨便便就能跟個身份不明的人過夜,這份灑脫,多少男性都比不上。”
昭夕一愣,“你什麼意思?”
她張了張,回味過來。
“你說我濫交?”
“我沒這麼說。畢竟你剛才也說了,我們不熟,我對你的私生活一無所知。”
程又年淡淡道:“我隻是就事論事。”
這樣模稜兩可、暗含影射的話,昭夕聽過太多了。
從她涉足演藝圈,成為“木蘭”那一天起,潛規則三個字就烙在了她的頭頂,像海斯特·白蘭胸前的紅字,像苔絲·德伯永遠洗不清的放蕩罪名。
熱搜不斷,解釋不清。
多少與她素味平生的人,隻憑三言兩語,就能輕易地把她定性為私生活混亂的女明星。
未嘗沒有解釋過。
也試圖拿出證據,甚至發律師函,想走法律途徑討回公道。
可是勝訴又如何。
黑她的帖子撤掉又如何。
誹謗者道歉又如何。
到最後,風波落幕,三兩月後,太平盛世下,再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大眾永遠隻有一個態度——
“昭夕?那個私生活很亂的木蘭啊。”
也許並非有意侮辱,隻是在這個八卦盛行的和平年代,緋聞和輿論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是一種娛樂。
他們不了解真相,隻是隱約記得幾個月前,她曾被釘在恥辱柱上。
至於是否澄清,那都不重要了,人們不記得。
能帶來刺激的永遠是罪名,不是真相。
所以他們忘記了。
昭夕站在樓道口,看見近在咫尺的光亮。
可光亮不是她的,此刻的她站在陰影裡。
她抬頭,一字一頓地說:“你走吧,程又年。”
“的確是我有眼無珠。千不該萬不該,怪我不該和你睡那一覺。”
是鬼迷了心竅,酒精麻痺了大腦。
否則怎麼會主動和他歡愉一場。
初初接觸,便以為他和其他人不一樣。哪怕拿著民工身份與他打趣,也從不認為工作性質能左右他在她眼裡的形象。
一再接近,難道是因為他脾氣好?
明明他的態度比所有人都糟糕。
到底是為什麼覺得他值得?
除了這張臉和皮囊,分明是三言兩語間,從他看她的眼神裡,和他說話的態度中,以為他和其他人不同。
她是那麼驕傲一個人,看透本質後,就不屑於再對人解釋:我沒有。
她總覺得程又年是懂的,即便她什麼也沒說。
可現在看來,她的確有眼無珠。
他明明什麼都不懂。
昭夕緩緩道:“就送你到這了,程老師慢走。”
轉身沒走兩步,終究還是被恥辱的滋味衝散了理智,忍無可忍地回過頭來,“就算我濫交,就算我隨便,你以為你就好到哪裡去了?”
“程又年,我看那晚你也投入得很,事後反倒人模狗樣裝清高了。”
“怎麼,都是睡覺,咱倆誰比誰高貴不成?”
要不是沒穿拖鞋,她真要像在塔裡木初次見面那晚,從腳上摘了拖鞋衝他狠狠砸過去。
照著臉上砸。
比砸林述一還要用力一百倍。
因為那一晚,隻是好笑和輕蔑。
此刻卻無端傷心。
她沒再理會那人,拔足狂奔,像是巴不得立馬回到老師身邊。
可最終停在三樓的轉角處,她穿著粗氣靠在冷冰冰的牆壁上,慢慢地,用力地,狠狠地擦了擦眼眶。
她有些生氣,還有些無語。
又不是第一次被誤會了,怎麼還動這麼大肝火?
心情像是被人背叛了一樣。
真荒唐。
咬咬牙,拍拍臉,重新往四樓走。
她回到辦公室時,已經笑吟吟地又成為了那個無堅不摧的昭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