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極致的紅和白在我眼中交織,斑駁一片。
雪夜裡,宮鐘齊鳴,大喪之音。
我渾身冰冷,漸漸地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我生命的實感,隨著懷中這個人而去。
恍惚間,好像有人在罵罵咧咧。
「這個女人是哪兒掉下來的?」
「護駕!護駕!有刺客!」
「有人要刺殺太子殿下!」
天旋地轉,我狼狽地跪伏在地。
紛雜的腳步聲響個不停。
侍衛舉著長矛,將我團團圍住。
刀光劍影,我卻隻看得見那雙清澈的眼睛。
約莫十歲的小殿下歪了歪腦袋。
滿眼好奇。
「你……為什麼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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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母後說的神仙嗎?」
我忍著淚,輕聲道。
「是。」
「我為小殿下而來。」
8
我需要一個身份。
一個能留在皇宮、留在蕭祈身邊的身份。
眼下是昭寧十二年。
這一年,上京城三月無雨,京郊千畝莊稼幾乎枯死。
我記得,這場旱災持續不久。
於是我自告奮勇,請命祈雨。
我在高臺之上祝禱。
夜三更,一場大雨傾盆而來。
皇帝大喜,尊我為神女,將我留在宮中伴駕。
我回憶起前世種種,又預言了幾件事。
這下,一躍成為皇帝面前的大紅人。
那日從御書房出來,恰好碰上了來議事的太傅顧彥。
擦肩而過的瞬間,他斥責。
「裝神弄鬼。」
我眉尖輕挑,「太傅怎知,這不是真的呢?」
顧彥冷笑。
「鬼神本是無稽之談。」
「神女閣下,最好不要被我抓到把柄。」
我呵笑一聲,眸色深寒。
「是嗎?」
「那太傅最好問心無愧,別幹壞事。」
「不然,當心厲鬼索命。」
上一世,顧彥偽造親筆書信,聯合剛從邊關回來的段長風,誣告殿下謀逆。
引得皇帝震怒,將殿下的太子之位廢黜。
顧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蕭哲鋪路。
蕭哲的生母是南詔獻上的美人。
顧彥少年時客居南詔,與她曾有過數面之緣。
求之不得。念念不忘。
見到蕭哲的第一眼。
他就認出了那雙肖似故人的眼睛。
他要為這雙眼睛傾盡所有。
將那個滿心崇拜他,尊敬他的稚子,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而我,我就是深淵爬出,追魂索命的厲鬼。
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9
重生了這麼久。
我才發現,前世蕭祈的一滴淚,變成了我腕上一粒朱砂痣。
我怔愣許久。
直到清脆的童聲將我拉回現實。
「神女,你為什麼能求到雨呀?」
我低頭,正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重生的這些天。
我忙著取信於皇帝。
忙著謀劃我的復仇計劃。
獨獨冷落了最重要的小殿下。
那麼小的孩子,小尾巴似的跟在我身後。
「神女」、「神女」的問個不停。
他的要求,我從來都是無法拒絕的。
我推開窗欞,月光穿堂而過。
「小殿下聽見了麼?」
蕭祈怔然。
「……風?」
「是啊。」我笑起來,「而且,是東風。」
「所以,明天是個好天氣。」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風餐露宿的小乞丐,如何預知雷電,避開風雨。
靠的就是這些東西。
日的光華、風的方向、雲的舒卷。
蕭祈一點就通。
他若有所思。
「在那場雨之前,神女看見了什麼?」
「日暈。」我輕聲告訴他。
「所以我才敢斷言,三更有雨。」
得到答案,蕭祈定定瞧了我許久。
久到,我心中隱約生出些不安來。
我不動聲色地咬了一下唇。
他會覺得我是騙子嗎?
卻聽他脆生生道——
「神女,孤覺得你似曾相識。」
「就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
手中燭臺險些打翻。
「是嗎?」
我的笑容有些勉強。
還不如覺得我是騙子呢。
我寧願他永生永世不要再想起那些。
我寧願他從來都沒有見過我。
蕭祈認真點點頭,又有些苦惱地皺起眉。
「可是孤想不起來了。」
我蹲下身,想要摸摸他的頭。
手伸到一半,忽覺此舉僭越,隻好順勢替他撫平了衣襟。
我輕聲道:「或許是在夢中吧。」
在哪裡呢?
殿下溫柔慈悲。
大概在對眾生的愛裡,見過我。
10
我踏進東宮時。
蕭哲正抱著蕭祈的胳膊撒嬌賣癡。
他有南詔人的血統,雖然年紀比蕭祈小,身量卻高大許多。
倒顯得他更像兄長。
兩人的緣分,始於蕭祈的一次好心相救。
因為琥珀色的眼睛,蕭哲從小在宮中的日子不好過。
那時他還沒有和顧彥相認,無人為他撐腰。
其他皇子嘲笑他、欺負他,罵他是怪物。
那天,他如往常一般被欺凌時,小太子的儀仗恰好路過。
眾皇子顧不上打他,紛紛跪在路邊行禮。
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唯有蕭哲紅了眼。
他不管不顧地撲上去。
生生截停了太子的車輦。
「皇兄,救我——」
蕭哲被打破了頭,血順著眉骨流下來。
像隻被逼到絕境的狼崽。
兩邊的侍衛見狀要驅逐,卻被止住了動作。
轎簾被挑開。
蕭哲怔然仰頭,望進了那雙溫柔慈悲的眼睛。
然後,小太子做了此生最錯的一件事。
他朝蕭哲伸出了手。
他不知道,面前這人,是條喂不熟的惡狼。
惡狼不會報恩。
隻想登堂入室,吃空他的血肉。
蕭哲恨過很多人。
最恨的,卻是當初救他於水火的兄長。
恨蕭祈生來就在雲端,萬千尊榮,高高在上。
恨自己隻能跪在塵埃裡,卑微仰望。
他恨。我也恨。
我偏要讓月亮高懸雲端。
我偏要讓蛆蟲,隻能在泥中打滾。
11
「神女閣下!」
看見我,蕭祈眼中亮晶晶的。
他興高採烈地給我介紹他最喜歡的弟弟。
「這是小哲。」
蕭哲笑容靦腆,甜膩膩地喚。
「神女姐姐。」
我隻覺得被毒蛇纏上,一陣惡心。
滿腦子都是前世金鑾殿上。
這人也是用這樣甜膩的語調,喚著「鳳翎」。
蕭哲察言觀色的能力極強。
他馬上意識到了我的冷淡。
和蕭祈撒了幾句嬌,就說身子不舒服告退了。
他帶來的茶甕還擱在案上。
揭開蓋子,馥鬱的茶香縈繞在鼻尖。
「這是什麼?」
提起這個,蕭祈眼中染了笑。
「這是小哲送的藥茶。」
「說是他們南詔的做法,孤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茶呢!」
我的手腕在顫抖。
蕭祈小心翼翼地覷著我。
小臉寫滿擔憂。
「神女是不舒服嗎?孤讓他們傳太醫。」
「……我沒事。」
對上他不放心的目光,我勉強笑笑,柔聲哄他。
「是陛下,陛下最近因為暑熱,龍體欠安。」
「聽聞南詔藥茶有解暑的功效,殿下何不進獻一些給陛下?」
蕭祈聞言,鄭重其事地點頭。
我笑著告辭。
跨過殿門的剎那,神色陰沉下來。
在我的記憶裡,前世殿下的身體一直很差。
求遍天下名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一位南詔遊醫探過他的脈,一語道破天機。
殿下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
一種來自南詔,鮮為人知的奇毒。
這毒下的年深日久,侵入心脈,藥石無醫。
蕭哲的生母容貴人早早病逝。
放眼宮中,知道這種南詔奇毒,並能手把手教他的隻有一個人。
思及此,我冷笑出聲。
真是剛想動手,就有人遞刀。
如今段長風尚未回京,正是我分而破之的好時機。
顧彥,你愛屋及烏,這樣疼愛這個故人之子。
不知道,你能為他做到哪一步?
12
養心殿中,皇帝與蕭祈對坐烹茶,清香裊裊。
我就是這個時候闖進來的。
「陛下,太子,不可!」
皇帝蹙眉,「神女,這是何意?」
「這茶,有問題。」
茶盞瞬間碎落在地。
「陛下勿擾。這藥茶本是二皇子進獻給太子的,說有消暑寧神之功效。」
「太子至孝,進獻藥茶,本是一樁美談。」
「但我午時做了一個夢,故而匆匆趕來。」
從前的預言,我都是以預知夢為託辭。
皇帝本就對我出奇的信任。
兼之夢又屢屢成真,所以他深信不疑。
我將夢見茶裡有毒,二人飲後中毒的事告知他。
皇帝瞬間沉了臉色。
他傳召整個太醫院查看。
很快,就有太醫得出結論。
「陛下,這茶裡,有一味青陀羅。」
「青陀羅本身無毒,但與茶性相混,卻生奇毒。」
皇帝震怒。
「竟有人想要謀害朕和太子?!」
他想起這藥茶出自誰手。
「來人,傳二皇子——」
我不自然地輕咳,眼神遊離。
皇帝的目光瞬間掃了過來。
「神女,還有話想說?」
我垂下腦袋,慢吞吞地開口。
「夢中,還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