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與野狗爭食,快要餓死的時候,有個小倌分了我半個饅頭。
為了報恩,我女扮男裝,留在他身邊當小廝。
這人曾是國朝最尊貴的皇太子。
一朝淪落塵泥,被他的宿敵凌辱踐踏。
後來,他又成了人人懼怕的瘋子皇帝。
卻在一個雪夜自刎,死前,癡癡哀求。
「雲苓,別看我……我好臟。」
再睜眼,時光倒流回二十年前。
帝師狼子野心,將軍虎視眈眈,皇弟圖謀不軌。
唯有小殿下,天真澄澈,渾然不知。
這一世,我隻為守護他而來。
1
「陛下的恩客這樣多,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
話音未落,又一顆腦袋滾落在地。
這樣難聽的話,我今日聽了很多。
我擦掉刀刃上的血,抿唇看向高座上的蕭祈。
Advertisement
他攏著鴉黑大氅,神容似雪。
「砍累了?」
目光相接,他神色平靜。
仿佛被辱罵的人不是他。
我擺擺手。
下一個被押進金鑾殿裡的,是廢帝。
他是蕭祈曾經最疼愛的弟弟。
卻背叛他、凌辱他,將他踩在腳下。
蕭哲被壓的跪地,笑瞇瞇地仰頭。
「皇兄這樣大張旗鼓地行刑。」
「想必明日,皇兄的艷名便會傳遍上京。」
我的刀刃抵上他脖頸。
「閉嘴!」
蕭哲大笑起來,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惡意。
「主子都沒發話,你這條狗激動什麼。」
「怎麼,你也是咱們陛下的入幕之賓?」
我額角青筋直跳。
抬手,就要先剜了這人不懷好意的眼睛。
一隻手在我肩上拍了拍。
蕭祈不知何時從高臺上下來了。
他掀起眼皮,語氣很冷。
「朕會親手將你千刀萬剮。」
蕭哲食髓知味般舔舔唇。
「皇兄當真是美人刀,刀刀割我性命——」
「不過,比起皇兄,我還是更喜歡叫你『鳳翎』。」
我盯著他,一字一頓。
「在那之前,我先割了你的舌頭。」
2
夜半有雨。
我回來時,玉階上的血跡依舊濃烈。
怎麼也沖刷不掉。
殿中點著燈燭,我糊開一點窗紙偷看。
蕭祈若有所感,一抬眼,將我抓了個正著。
我進殿,老實巴交地垂下腦袋。
「我把他丟進貧民窟了,找了幾十個乞丐。」
「保證弄不死,真的,明天我就把他抓回來給陛下砍。」
「絕對不能讓他死的那麼容易。」
聲音越來越低。
半晌,我聽見一聲嘆息。
他問:「那你為什麼要哭?」
我怔怔抬眉,眼淚止不住地掉。
燈燭下,這人臉頰清瘦,沒有一點血色。
他忍辱負重十年。
到如今,一身病骨,幾近燈盡油枯。
金鑾殿上諸多汙言穢語,惟有一句沒有說錯。
今日過後,蕭祈的往事將會傳遍上京。
人人都會知曉。
春風樓裡曾有位名叫鳳翎的小倌。
他是從前的廢太子,如今的新帝。
3
鳳翎這個艷名,是蕭哲故意折辱他而起的。
蕭祈百日宴上,一神仙雲遊路過。
說此子金質玉相,貴不可言。
還給他起了個小字,叫鳳凰。
蕭祈的人生,本該如此的。
他本該是上京城中最驕傲鮮亮的小鳳凰。
直到十七歲那年。
他的弟弟,聯同他的老師和摯友,折斷了他的羽翼。
設計害他被廢,又偽造他病亡的醫案。
將他囚在宮外折辱。
那年我十歲,第一次見到鳳翎。
除夕夜下了很大的雪,連野草都沒得吃了。
春風樓張燈結彩,我坐在墻根下等死。
聞著裡邊飄出的香味,胃絞成一團。
在我閉眼的剎那。
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砸到了我的腦袋。
我餓的沒力氣罵人了。
伸手一抓,卻發現那是半個冷掉的饅頭。
我生怕被搶走,狼吞虎咽地吃掉。
「老天爺,還有嗎?」
我跪在地上,雙手合十,虔誠磕頭。
「隻有這些了。」
樓上,響起一道沙啞的聲音。
我循聲望去,幾乎呆住。
深冬臘月,少年衣衫單薄。
平靜地拿著另外半個饅頭。
然後,這半個饅頭砸到了我頭上。
他像一尊深陷泥沼的菩薩像,自顧不暇,卻奇跡般讓我的肚子裡有了一整個饅頭。
我那個時候,在想什麼呢?
——小菩薩看起來快要死了。
可他救了馬上要餓死的我。
所以,我應該報答他點什麼。
他的胳膊上青青紫紫的,像受了欺負。
我從小流浪,打起架來比狗還兇。
我想,我可以保護他。
我確實這樣做了。
光陰輪轉,一晃十年。
如今宮中人人皆知。
新帝是個瘋子。
身邊,養了一條瘋狗。
4
「雲苓!雲苓!」
蕭祈總在雷雨夜驚醒。
我掌著燭,連忙挑起帷幔。
「陛下,我在這裡。」
燭火搖曳,蕭祈面色慘白,額角冷汗涔涔。
我握緊了他的手,冷的失了溫度。
「陛下,雲苓在這裡。」
「沒事了,陛下。」
「我在這裡。」
蕭祈的喘息漸漸平息下來。
他啞聲道:「我夢見了段長風。」
「我用劍,一點點割斷了他的脖子。」
「他死不瞑目,問我,他不是我的摯友麼?」
「摯友……哈,哈哈哈……」
他幾乎笑出眼淚。
我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陛下忘了,段家早就滿門抄斬,段賊五馬分屍。」
「頭顱懸於東市示眾,以儆效尤。」
「餘黨及牽涉人等三百七十人,均已問斬。」
「好、好……」
蕭祈低低笑起來。
他咳了一口血,神色瘋狂。
「朕要,將他們全都殺掉!」
我扶著搖搖欲墜的他。
覺得這人輕的像一片流雲。
「雲苓,誓死追隨陛下。」
5
南詔為賀新皇登基,貢了幾棵山茶樹,名喚照殿紅。
在雪中開花,色澤如火,燦爛熱烈。
和花樹一同送來的,還有竄逃的太傅顧彥。
他曾是蕭祈最為尊敬的老師。
我不知道他和蕭祈在說了什麼。
隻知道顧彥被侍衛押回天牢後。
蕭祈一個人在殿中坐了很久。
久到夜幕降臨,他捂著臉,在黑暗中大笑起來。
他從來不流淚。這番情態,也可能是在哭。
我靜靜走過去,任由他扯住我的袖擺。
苦海慈航。他抓不住命運的翻雲覆雨手,隻能牽住一截垂落在身前、柔軟的衣袖。
他是沉浮的孤舟,我的袖子便是纜繩,要拉他靠岸。
「阿苓。」
他垂眼,神色隱在暗處,看不分明。
「朕要吃饅頭。」
我說:「我去吩咐御膳房做。」
「朕要吃從前春風樓裡的。」
「陛下——」
「現在就要。」
他定定看著我,竟有幾分哀求的意味。
「……」我沉默半晌,「是。」
我揣著幾個饅頭,將將跨過最後一重宮門。
就見未央殿的小太監驚恐跑過來。
「雲苓姑姑,陛下不好了——」
6
雪夜裡,滿眼紅光,照殿紅開得燦爛。
我遲鈍地轉動著眼珠子。
看見了半個時辰前撒嬌要吃饅頭的人。
蕭祈胸口插著一並匕首。
鮮血染透深雪,如同一團冰冷詭譎的火焰。
這是雪中,最盛大的一朵照殿紅。
我跪下去,顫抖著伸手。
卻冷不丁對上那雙昳麗的眼睛。
「不要看我。」
他低聲開口,像是乞求。
「……臟。」
更多的血從喉嚨裡爭前恐後湧出來,濡濕了我的前襟。
我呆呆問:「你要死了嗎?」
他癡癡笑:「阿苓,你不為我高興嗎?」
是了。
他自從十七歲起,活著就隻為復仇。
如今大仇得報,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麼能留住他。
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我的手腕上。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眼淚。
在春風樓被折辱時他沒哭。
病痛纏身,生不如死,他沒哭。
可是在死前,他卻落了一滴眼淚。
他說:「這是我十年來最開心的一天。」
是為喜極而泣。
咽氣之前,我聽見他喃喃自語了什麼。
很輕。我還是聽清楚了。
「阿苓,所有人都很壞。」
「……可是為什麼,你那麼好呢?」
我闔上他至死不肯閉上的眼睛。
淚止不住地掉。
「您是唯一給我饅頭的人。」
其實,也不僅僅是一個饅頭。
你給了我很多很多。
我一直沒有告訴蕭祈。
上輩子,我能活到十歲,他功不可沒。
太子慈悲好善,每月十六在廣濟門外設棚施粥。
那是我每個月最期待的一天。
我不用乞討和爭搶,就能吃飽飯。
故而,我對太子的崇拜遠甚神佛。
神佛要我上供,太子卻慷慨地讓我吃飽。
他就是我的神明。
後來有一天,粥棚沒了。
我才知道,太子死了。
我用半個饅頭和別的乞丐換了半根白蠟燭。
我沒有錢去寺裡給他供燈。
我隻能給他點半支燭,照亮一點他輪回的路。
燭火燃盡,我接著乞討、搶食、流浪。
直到快要餓死的雪夜。
半個饅頭從天而降,砸到了我腦袋上。
譬如命運的輪回。
我抬頭,神佛垂眼。
神眷又一次在我的生命中降臨。
第無數次救我於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