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在一個陰沉的秋日午後,我們到了江辭夜在京城的府邸。
和江南奢華氣派的家不同,他的府邸坐落在一條深巷盡頭,梧桐掩映,有種澹泊寧靜的氣質。
踩在滿是落葉的青石磚上,我卻仿佛懸浮在半空中,心中忐忑。
陪我們同來的管家叩動了青綠銅環,有人應聲來開,通報後,一道帶著笑意的女聲從裡傳了出來:「可算來了,我從早晨就盼著了。」
來接我們的是江辭夜的表妹,傳聞中那位會嫁給江辭夜的姑娘,王蔓。
「大哥哥呢?」
「他還沒下值呢,表哥總是要忙到深夜才回來,特意吩咐我一早就在家中等著你們來了,今天大約會早點回來。」
她帶著我們去備好的客房,我有些驚訝,客房竟布置得同江南家中我的臥房一樣,連那庸俗艷麗的紅紗帳也是一樣的。
王蔓看出我的疑惑,笑道:「這些都是表哥親自布置的。」
我有些恍惚:「他?」
「那可不,姨母可千叮萬囑,要表哥好好照顧姨娘,如有差錯,可要怪罪表哥的。我說讓我來布置,表哥還不放心,把我打發走了。」
我心情有些復雜,不知道江辭夜布置這些時是什麼心情,煩又不能說。
我低低應了聲:「難為他了。」
歇息了一陣,又拉了些家常,不知不覺到了黃昏,身上添了幾分寒意,窗戶上似有敲聲,推開一看,外頭下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寒雨。
王蔓哎呀一聲,說江辭夜沒帶傘出門,忙囑咐了下人送傘去宮門外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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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疏桐,暮色中的庭院一片漆黑,陸續有人點起了燈,朦朧的燈火在雨裡顯得有些悽迷。
「先吃飯吧,表哥吩咐了,不讓等他。」
菜餚是江南的菜色,有幾道是我喜歡的,另幾道是二姑娘喜歡的。
「這個廚子還是前些日子表哥新僱的,專門做江南菜的。」
懸浮的靈魂在溫熱的膳食中漸漸安定下來。
我想,江辭夜真是個很周到的人,哪怕不歡而散,他在禮節上也能讓人倍感親切。
讓人生出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是受歡迎的客人。
庭院中寒冷的雨氣漸漸凝聚,升起了浩浩蕩蕩的霧氣。
山石、池塘、樹木都被隱去了輪廓,燈火在風雨裡時明時滅,昏黃的光顯得有些岌岌可危。
「大哥哥也不知道等沒等到送傘的人?他會不會不知道就冒雨回來了?」
「表哥又不是個傻子。」
就在這時,長廊上響起一陣喧嘩聲,打破了雨夜的靜謐。
「大人,你怎麼冒雨回來了?」
「快,給大人打熱水,備一身幹凈衣裳去。」
我的心一下下劇烈地抽動,狠狠地擊撞著肋骨,靈魂被撞得再次漂浮了起來。
二姑娘和王蔓已經起身跑出去迎接來人了,我站起來,腳步虛浮,走了幾步,又停住了。
我怯懦了,我特害怕看到他那種嫌惡的目光。
長廊上傳來凌亂急促的腳步,仿佛急不可耐,臨近門口,又頓住了。
一道頎長的影子落在門口,躊躇不前。
我的目光緊緊盯著那道影子,呼吸困難。
「大哥哥,怎麼了?」
男人的聲音嘶啞,在這雨夜聽起來,顯得陌生又遙遠,像隔了幾個世紀:
「我身上冷,先去換身衣裳。」
一陣冷風陡然穿堂而過,刮下桌上臨邊的酒盞,啪地一聲,刺耳尖銳。
我嚇得捂住心口,門外的影子一下動了,男人長腿一邁,快步走進來,抬手打起簾子。
25
夜色與燈火一下遠去,遁成了一幅靜止的墨畫背景。
庭院、欄桿、珠簾都仿佛掉了漆,湯湯洋洋地褪色黯淡下去。
隻有來人是鮮明生動的。
他穿著一身持重的深紫官袍,被雨澆透,色澤濃烈得接近墨色,愈深的色澤襯託出一張愈白的臉,蒼白得連唇都沒有一絲血色,像墜入深海中即將溺斃的人。
他的目光像雨一樣澆到我的身上。
我的手無法控制地抖了起來。
「冷嗎?」他問。
「不,不冷。」
「吃的,住的,習慣嗎?」
「很好,跟在家裡一樣。」
他竟沒有露出半點厭憎之色。
相反,他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在這悽迷的雨夜中格外地明亮。
「表哥,你怎麼就冒雨趕回來了?我都差人給你送傘了,也不等等,這麼急做什麼?」
靜止的畫面被瞬間打破,耳邊響起王蔓抱怨的聲音。
江辭夜撣了撣肩上的雨珠,眉眼浸潤在柔和的水汽中,沒有說話。
二姑娘嬉皮笑臉:「大哥哥肯定是太想見到我們了,才跟個傻子一樣趕回來。」
江辭夜朝她淡淡瞥了一眼,她脖子一縮,聲音低下去:「我才是個傻子。」
「大人,熱水準備好了。」
江辭夜點了頭,目光很輕地掠過我,最後落在二姑娘身上。
「早些歇息,別累壞了。」
江辭夜跨步走出去,二姑娘立刻湊到我身邊,狐疑地摸著下巴。
「我哥是不是被什麼奇怪的東西附身了,他剛才那麼對我說話,溫柔得嚇死人了。」
26
秋雨漲滿了池塘,窗上的雨一聲聲敲個不停,燭火被風吹得起起伏伏,我靠著枕墊,擁著被,看著輕輕拂動的紅紗出神。
我無數遍想象過重逢的畫面,想象中的江辭夜的目光會是冰冷的、刻薄的、憎惡的,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溫和有禮,謙和有度,是我從未領略過的這一面。
我很慶幸,他看著我時,沒有半點男人打量女人的那種凝視目光,他仿佛沒有看見我走樣的身材,蒼白的臉色,他看著我,就隻是看著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一個老熟人。
這種感覺讓人一下子放松下來,忘了對身材容貌的焦慮。
他應該是放下了,所以才能這樣坦蕩從容,像呈現在別人面前那樣溫文爾雅的姿態一樣,嶄新地呈現在我面前。
一切回到原點。
挺好的,人生若隻如初見,做客套的陌生人,對彼此露出明亮的笑容,溫和的語言,很好。
漂浮在半空中的靈魂在溫暖的被窩中漸漸回歸,陷入柔軟的被褥中,我覺得自己仿佛又踩在了實實在在的地磚上,有種被包容的安全感和松弛感,這種感覺久違了。
我滿足地閉上眼,緊繃了許久的神經漸漸松垮,眼皮沉重,一下就陷入夢中,徹底睡過去。
光怪陸離的夢境中,仿佛有一隻男人的手緩緩覆上我的眼。
一片萬籟俱寂的漆黑中,冰涼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臉頰、鼻梁,最後停在唇珠上。
力度那樣輕柔,又帶著極度病態的渴望。
27
請來的太醫竟是顧博彥。
江辭夜似乎還是那般提防著他,每回他來替我診脈,江辭夜總要守在門口。
「大公子,你要是不放心,就換個太醫吧。」
「他是最好的太醫,我答應過母親,要為你找最好的太醫調理。」
我忍不住自嘲了一句:「其實我現在這樣,也不會有人對我著迷了。」
有人會愛我風華正茂的模樣這一點都不出奇,但不可能會有人愛我憔悴臃腫的模樣。
江辭夜皺了皺眉,抿唇不語。
顧博彥醫術了得,不過調理了幾天,我覺得自己氣色開始好轉。
我對顧博彥感激涕零:「顧太醫,我之前不是故意要騙你的,謝謝你不計前嫌。」
顧博彥蓋上藥箱:「不是你的錯,我自己犯傻。」
「你醫術很好,我感覺現在好多了。」
他望向門口:「我隻不過是個開方子的人,真正照顧你的人是江兄,他把你照顧得很好。」
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看出些端倪:「顧太醫,您還有什麼話想說嗎?」
他想了想,又坐了下來,壓低了聲音:「趙姨娘,我是個大夫,會替病人保護隱私。」
我心裡不由得一慌:「你什麼意思?」
顧博彥看著我,語氣平和:「下面我說的話恐怕會讓你感到冒犯。但我想,我應該提醒你。」
「你說。」
「大約有人讓你吃過藥隱瞞真正的孕期,這種方法能瞞得過大多數大夫,但若是遇上像我這樣的,恐怕是瞞不住的。」
我渾身發冷:「你弄錯了。」
顧博彥沒辯駁:「或許是。我隻是想建議你,除了我,盡量不要再找太醫院其他人,太醫院的人並非個個草包。」
我直冒冷汗,沒說話。
顧博彥提起藥箱要走,我叫住他:「你不會告訴任何人吧?」
「這是你的隱私,我不會說出去。」
顧博彥出去後,又和江辭夜說了一陣。
我心裡打鼓,等江辭夜端著藥進來時,我小心翼翼觀察他的神色,幸好,和往常沒有兩樣。
顧博彥應該沒有泄漏我的秘密,我暗暗松了一口氣。
大約是我的目光太過灼熱,江辭夜望過來:「有什麼問題嗎?」
「顧太醫有跟你說什麼嗎?」
「他應該跟我說什麼嗎?」
我心下一突。
「我隻是……怕有什麼不好的消息,他不敢跟我說,跟你說了。」
江辭夜定定地看著我,半晌,他拉了一把凳子,坐到我對面,雙手撐在膝上,神色肅然。
「不會的,趙瑩瑩,你的孩子會順利生下來,你也會平安無事。」
我怔了怔,他這樣一針見血,讓我藏起來的害怕無處遁形。
我捏著被角:「有很多婦人死於難產。」
「這就是你每晚做的噩夢嗎?」
我抬起眼對上他的目光:「你怎麼知道?」
「母親的信中寫了。」
我低下頭:「我很沒出息,對嗎?」
「這沒什麼。旁人有娘親、丈夫仰仗,你沒有,害怕是應該的。」
他頓了頓,斟酌著,緩緩說下去:「但我想,你可以暫時信任我。畢竟,母親交代過我了,我會盡力而為。」
一切的惶恐不安被他寥寥幾句話一掃而光。
我生出幾分懺悔:「我從前對你很不好。」
「不提了。」他臉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緒。
似乎往事對他來說已經翻篇了。
我鼓足勇氣,看著他:「大公子,我們以後能不能就像家人那樣相處,我也希望我的孩子能長成像你一樣的人。」
人總有向光的本能。
他沉吟半晌,沒有答應,站起來:「你歇息吧,我該走了。」
鼓足的勇氣像被針扎了一樣一下幹癟下去。
我目送他離開,想了想自己剛才犯蠢說的話,忍不住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