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晃著手裡的杯,「嗯」了一聲。
「你是我的人,我自然知道。」
他失笑,將手伸到我跟前,拿去了我手中的杯,「你喝多了。」
「你舊傷剛好,不能喝。」
我正與付庭彥爭奪酒杯,餘光瞥見一個大臣走了過來,說什麼我沒理解,唯獨敬酒二字我聽得真切。
接著我的注意力便從酒杯移到那人的臉上,眉眼冷下來,「喝什麼喝?那麼長的刀砍脖子上,你要是剛好,你會飲酒?再敢來……」
我後面的話還沒說完,身側的付庭彥猛然咳嗽出聲,我都來不及回過頭,隻覺一些溫熱的濡湿感噴濺到了我的臉側與頸間。
怔愣間,我伸出手指摸了一把。
指腹間一片鮮紅,月白色的衣裙被鮮血浸紅。
身上的溫度一點點冷下去,等我找回了呼吸,才敢慢慢抬起頭,看向付庭彥。
他的口鼻處盡是鮮血,眼皮勉力撐著,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去。
我張了張口,終於能發出了聲音。
「付庭彥?」
他竭力抬起眼皮望了我一眼,接著人就沒了意識,倒進我的懷裡。
28.
眾目睽睽之下,付庭彥倒在了我懷裡,我無力地用手捧住他被血浸透的的下颌,周遭的嘈雜全部被我摒棄,耳邊縈繞著之前對他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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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好大力氣救你,你可千萬不能死啊。
混亂間我被人扶起來,幾位大臣將昏迷不醒的付庭彥扶起來朝外走,卻又突然被我叫住。
我知道,我現在臉上的表情好不到哪裡去,「你們是想就這樣告訴世人皇帝暴病?」
大臣們反應過來,大戰剛過,皇帝就突發惡疾,若傳出去,不僅是匈奴,京中也會亂套。
畢竟所有人都沒有計劃,萬一皇上死了,該當如何。
我控制住了所有在場的人,讓人整理好付庭彥,假借醉酒的名義,讓人帶著付庭彥乘車離開。
除了付庭彥的親信和我爹,沒有讓任何人跟隨。
付庭彥被人安置在床上,面色慘白,另一邊我已經派人去城內,找給付庭彥治病的醫者。
那醫者被臨時從被窩裡掏出來,隻來得及穿好衣服,散著頭發便跟著人前來。
我站在床邊瞪著他切脈,目光險些將醫者的面皮盯穿,直到醫者沉默著放下付庭彥的手腕。
「怎麼樣?」
我急切:「他還好嗎?」
醫者從床邊起身,從始至終沒敢看我,對著我施了一禮 ,「貴妃自小生活在沙州城,小人治病手段貴妃是知道的,陛下積勞成疾絕對不是一年半載,心思焦慮加上之前身體受創,能支撐到現在,實屬不易。」
「說人話!」我呼吸不穩,心潮翻湧,「他是快要死了嗎?」
「如果回到京中靜養,調養之下或許還能活上三年五載。」醫者見我動怒,那些不敢說出口的真相全都說了出來,「若是一直這樣下去,最多半年。」
孫太妃沒能殺他,權臣沒能扳倒他,就連匈奴的刺殺也沒能帶走他的性命,怎麼突然就隻剩半年的光陰?
我伸手握住了醫者的衣襟,眼中蓄著不願接受真相的倔強,咬著牙問他,「我不在的這段日子,不都是你在看顧他嗎?診脈像,喝補藥,怎會不知道實情?為何直到今日才說!」
憤怒與悲慟含混這著直衝靈臺,我猛然扣住了醫者的脖頸,醫者大駭,掐著聲音哭嚷,「貴妃,不是我不告訴您,是陛下他不讓說!戰事那麼緊張,怎容陛下休息,找我來的確是為了以防萬一……防的就是陛下撐不住忽然猝死!小人沒有騙您,不然您想想,為何那些天,您都被陛下支使出去?」
那些真相我怎會不知,隻是從他人口中說出來,自己才會接受。
我緩緩松開醫者的脖子,醫者死裡逃生般松了口氣,立即退到一邊,沉默得像立在牆邊的一道影子,我沒有心思理他,走到床邊緩緩坐下,伸手撫上他的臉。
原來,當人知道事情沒有轉機,心生絕望之際,是哭不出來的,會哭是因為我們知道還有轉機,還有回寰的餘地。
那時付庭彥已經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堪重負了吧?可他還能那樣溫柔,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與我說出那樣的話。
「讓我留在你身邊,是為給你送終嗎?」
我看著那張線條硬朗,眉目英挺的臉,輕笑出聲。
「你們一個個……阿嫣是,你亦是。」
這是我在沙州度過的最長的一個夜晚,長到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桌邊的燭火長明,橘光搖曳,直到完整的火燭燒到了底 。
室內驟暗。
侍者推門而入,問我,貴妃您去休息一下吧,不要累垮了身體。
侍者不敢靠前,我坐在床邊,脊梁挺得筆直,轉頭看過去的時候,能感覺到骨骼細微的呻吟。
「去取燭火來,再將那醫者叫來。」
29.
我告訴醫者,無論用什麼辦法,都要讓付庭彥醒過來,醫者依言治病,外用針灸藥浴,內服散劑湯藥,折騰了幾日,總算讓付庭彥掀開眼皮。
他被耗幹了元氣,不太精神,腰身卻依然端得筆直。
付庭彥總是這樣,即便再羸弱無力,坐臥依然筆挺端正,他僅著一身中衣,發髻松散,幾縷碎發自發帶中垂下,搭在眼前肩側。
他雙手撫在膝間,看向我那一刻,眼底狠狠縮了一下,鋒利的喉結滾動了下,向我伸出手掌。
「過來。」
傷心與悲慟,憤怒與不甘 ,攪作一團,逼得我胸腔內仿佛要炸開。
我終是沒有走向他,他滯了一瞬,臉上的失落攀上來,付庭彥垂下手,目光沉靜深幽。
相隔不過幾步距離,而付庭彥那樣的眼眸,卻讓我覺得他早已身在彼岸。
「你就不該招惹我。」
我伸手拂了下眼眶,垂下了頭,淚珠悉數砸進地毯上,瞬間不見了蹤跡,「我終於喜歡上了你,你卻要死了……開什麼玩笑?」
對面床邊布料摩挲了一陣,接著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花紋繁復的地攤上,出現一雙筋脈分明的腳掌,指甲圓潤,肌膚之下青色的脈絡隱現。
我不肯抬頭,如今的付庭彥比我脆弱,我不願讓他見到我這副慘然的哭相。
頭頂上傳來一聲嘆息,接著有手從我肋下穿過,扣在後背,極輕地一帶,將我攬了過來。
我的額頭抵在付庭彥衣襟松散的胸口,鼻息間飄散著藥草苦澀的氣澤,他剛醒不久,聲音中還透著疲憊的沙啞。
「我若真的死了,你該怎麼辦?」
我聽見這話時,仿佛有冰河奔騰著從心中穿行,帶走了我所有的熱度,渾身的血液都隨著這句話逐漸冷下去。
隻因我從未想過,沒有付庭彥的日子。
我想抬頭看他,又忽然被他摁住腦袋,扣在懷裡。
付庭彥不容我掙扎,唇齒貼近我的耳畔,輕聲說道:「我說過,你在我這裡,永遠都有選擇。」
他的嗓音帶著幾不可聞的輕顫。
「一,留在沙州,重新生活,沒有束縛與爭鬥,自由自在地生活。二,與我回宮,我一死,你便沒有了依靠,之後你要面對的,隻會讓你死在深宮。」
我的手抵住他的胸膛,拉開了些距離,重視抬起頭來望著,不閃不避。
「我選二。」
他擱在我腰間的手漸漸收緊,濃烈的情緒湧上眼眸,卻又在下一刻沉沉合上眼。
「你應該選一。」他的言辭有些冷硬,像是在刻意壓制著什麼,「你不該回去。」
「可是我有選擇,你說過的。」
我踮起腳,伸出雙臂,攏住他寬厚的脊背,將下巴擱在他的肩頭,視線從他的鬢邊穿過,越出身後敞開的的窗口的牆下。
即便前路有屠刀又能如何?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無論去哪兒,都是天堂。
「我陪你回去,你不開心嗎?」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那麼難過,可開口間已是鼻音濃重,「我怕你死之前還要政務纏身,彌留之際看看我,或許還能笑著走。」
窗外,院中粗壯的垂柳尚未抽芽,柔軟的枝條迎風起伏,已經沾染上淡淡的青。
春意濃烈,微風醉人,一草一木,俱是懷中人心血,是千百個伏案在側的日日夜夜,皇城之中的不眠不休。
人間山河,他一人守。
那就讓我來守他一人。
30.
以防付庭彥的身體在路上撐不住,我們特地在沙州城帶了醫者與草藥。
軍隊集結,班師回朝。
臨行前,付庭彥傳喚我爹,我爹進入付庭彥的房間呆了很久,出來的時候,粗獷的眉毛擰成結,整個人被失落與無奈籠罩著。
他迎面向我走來,又被我伸手攔住,我見他情緒不太對,我詢問他出了什麼事。
我爹像個蚌殼一樣閉著嘴,終是被我問煩了,隻好連忙朝著我擺擺手。
「都是軍政,別瞎打聽了。」
說完一陣風似地跑了。
軍隊離開的那一天,我爹在城門口為我們送行,世人面前,我是天家婦,我爹要向我自稱為臣。
他向我拱手拜別,「路途艱辛,貴妃要多保重。」
我示意他放心,回身準備鑽進馬車,卻又忽地被他叫住。
我爹滿目的欲說還休,讓我心生困惑,我終是轉過身體,看向我爹,「怎麼了?」
他的嘴唇抿了又抿,最後說了句:臣能看到皇上對貴妃的好,臣相信,無論皇帝做什麼,都不會害貴妃。
我笑起來,「蔣將軍不要掛心,你說的,我都知道。」
說完,我朝他拜別,伸手掀開簾幕,躬身鑽進了馬車。
回去的路,比來時還要沉重,我擔心長途行進之下,付庭彥吃不消,每天都會去一趟付庭彥那裡看一眼,我背地裡軟硬兼施,威脅那醫者,付庭彥的病情若是對我虛瞞不報,等到了下一個城鎮,找到新醫者的時候,就地將他入土為安。
上次已經在付庭彥那裡長了教訓,如果那時我知道他的情況,不會坐視不理。
一路上付庭彥對我每日一次的探視表示無奈,伸手拍了拍他身邊的軟榻,一挑眉梢,三分嚴肅七分調侃,笑著問我,「真不放心,你跟我吃住在一處多好,來回跑你倒也不嫌累。」
我自然不能與他同住,畢竟於理不合,風憲長官要是知道了,還不得在朝堂上將付庭彥噴得體無完膚。
畢竟他是在說笑,我也懶得理他,但是那笑意下深藏的疲憊,還是落在我的眼底。
我的心髒驟縮,如同被一隻手攥緊,牽扯得喉間肋骨微微發痛。
時光以肉眼能見的速度飛快流逝,惶恐在這疾速飛掠的光陰裡日漸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