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這樣,直到一些東西即將消逝,才倍感珍惜。
可無論多麼用力留住,該離去的,終究留不住。
一個月後,付庭彥的軍隊回到了京中,與深秋離去時相比,他整個人痩了一大圈,颧骨突起,雙頰凹陷。
付庭彥路上大部分的時間都呆在車裡,終於到達深宮時,付庭彥拒絕上步輦,而是步行著穿過那條逼仄冗長的甬道。
兩側的宮牆極高,遼闊的天幕被裁成長長的一條,氣流湧入甬道,從付庭彥的周身穿過。
他的衣袍翻飛起伏,像一隻振翅欲飛的鶴。
宮中的醫官高手如雲,總有一個能夠讓他活得久一點吧。
我這樣想著。
31.
回宮之後,付庭彥擬旨將自己重病的消息公之於眾,瞬間驚動朝野。
我知道他會公布重病的消息,但是我沒想到,付庭彥已經準備將天家小字輩的幾位王爺召回京中。
付庭彥沒有子嗣,召王族回京,是為欲立新皇。
他沒覺得自己能活下去。
付庭彥以這種毫無退路的方式,將我的希翼擊得粉碎。
得到消息的那天夜裡,京中下了第一場春雨,我迎著雨幕來到了付庭彥的寢宮,輕衫被雨水淋湿,緊貼在身上,沉重而湿冷。
等我到時,門口已經有人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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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內侍立在門口,不動如山,他面皮緊繃,直到我走近,都未曾挪動半步。
與其說想知道原因,不如說我更想讓付庭彥堅定一些,隻要好好調養,就會改善,宮中名貴藥材甚多,或許效果比預想中的還要好……
我想著,聲音中多了些迫切,「我要見他。」
陳內侍說得不卑不亢:「陛下原話,若非召見,任何人都不得入內。」
無論說什麼,今日他都不會放我進屋,我想讓他躲開,不禁伸手扒住了他的肩頭,陳內侍的目光陡然變利,盯著我的手看了一會兒,目光重新落回到我的臉上,聲音多了絲意味。
「貴妃,有些線,萬萬跨不得。」
陳內侍代表的是皇帝,我若強行闖入,便是驚擾聖駕,其罪當誅。
我朝著眼前的那道門,望眼欲穿,陳內侍勸我離去,我不願,卻毫無辦法,陳內侍見狀也無可奈何,餘光卻瞥見了什麼,忽地向我身後的方向張望。
殷姚帶著兩個侍女,頭上撐著一柄竹骨紙傘,上面繪著兩隻遊戲的水禽,生動靈活。
她亦不知在階下站了多久,見陳內侍發現,這才拾階走來。
我望著她,腦海裡有一瞬間的空白,接著隻聽見陳內侍的聲音在耳際響起:
「陛下召了明妃過來,貴妃還是速速離去罷。」
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自己宮中的,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坐在漆黑的屋室內不知多久。
付庭彥到底想要幹什麼?
日子漸久,殷姚幾乎每日都被付庭彥傳召,後宮之中流言紛飛,無非就是說我這個狐媚子終於被皇上丟棄,沒有了家族依靠的女人,跟塊抹布沒什麼分別。
當我聽見這流言時,隻是付之一笑。
當時那些嚼舌根的嫔妃們聚攏在水榭上,絲毫沒有留意到仰臥在扁舟中的我。
扁舟漂到涼亭底下的時候,奈何那說話的嗓門太大,即使我不想聽,也聽了個一清二楚。
「你們說皇帝都快要死了,明妃這個時候上杆子伺候皇帝圖什麼呢?左右新皇帝也不會娶先皇後。」
「你懂什麼?即便現在的皇帝死了,隻要身份還在,她殷姚就有享不盡的榮華,這跟誰當皇帝沒關系。」
頭頂上,水榭中還在吵鬧,而我乘坐的扁舟也漸漸從水榭之下露出頭來,眾人見到水榭之下漂出一葉小舟時,先是一愣,等到發現上面還躺這個人時,所有人的臉都是同樣的慘白,心理素質差一點的,直接「嗷」地一聲叫出來。
等我拿掉臉上擋光的帷帽,當中有嫔妃認出了我,伸手指著我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側目看著她們,付庭彥的女人們對男人的死活並不在乎,他的康健,甚至沒有今年金釵的款式,進貢胭脂的成色來得重要。
「皇後難為,說不定等皇上一死,皇後就直接跟著棺材抬進陵寢,跟天子陪葬了。」
說完,我直起身,從腳邊拿起船槳,再沒去看那一張張花容失色的臉,劃著舟走遠了。
我的寢宮中早已空無一人,院子裡的那些花,也早已枯萎,化作與泥土相同的顏色,每當我置身寢宮,每到深夜,都會莫名生出一種窒息感。
不過三載,身邊早已是物是人非,而明知變數就在眼前,我卻又無可奈何。
所以我去了驚鴻池泛舟,才有了之前發生的那一幕。
本意是想讓那些嫔妃知道我聽到了她們說的話,然後她們借機迫害我,將事情鬧大,或許我還有機會見一見付庭彥。
畢竟一個失了寵又沒有根基的嫔妃,又有什麼踩不得的?
嫔妃們的速度比我預想的快一些,但是方法卻有些老套。
那日我去御花園遊蕩歸來,前腳剛一進院,後腳烏泱泱一大片人就跟著用了進來,我定睛一看,來者是尚刑司的女官。
女官告訴我,有人來報尚刑司,說我背地施用巫祝之術,要謀害皇上。
於情於理說得通,我失寵,心生嫉恨,於是想要詛咒付庭彥。
不出所料,進去搜查的女官們在宮殿西邊的廊柱底下,發現了一個釘滿鋼針的人偶,衣物上縫著付庭彥的生辰八字。
女官們不容我解釋,二話不說將我押向尚刑司,我死活不走,大聲說道,「我還有一個娃娃你們沒找到!」
帶頭的女官年逾五十,皮膚細白,眼唇的邊角下垂,眼神卻格外明亮。
她極為平靜地走到我身前,問我另一個娃娃在何處。
我朝著她揚起嘴角。
「帶我去見陛下,我就告訴你。」
最後她自然沒有帶我去見付庭彥,而是帶著我去了尚刑司的刑房 。
尚刑司裡的刑房是沒有窗的,如果沒有燭火,整座監牢甚至透不進一絲日光。
我在那裡受了三日的刑,尚刑司幾乎將所有的東西都在我身上用了一遍,可我還是咬死,隻要見到付庭彥,我什麼都會說出來。
直到第四天,一束光從敞開的門縫中傾瀉出來,我的眼睛下意識地眯起,艱難地抬起頭。
我看見了一雙淡色的玉雲頭履。
來者竟是殷姚。
她手上握著一把鑰匙,漆黑的鐵物襯得她一雙皓腕像是凝聚了一層瑩白的月光,殷姚親手解開了我吊在半空中的雙手,擺脫束縛的我,同時也失了重心,直接癱坐在地上。
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在發出痛苦的尖叫,我尚未從這一波劇痛中回過神來,殷姚將宮燈放在地上,蹲在了我身邊。
我不禁掀開眼皮,打量了她一眼。
「聽說你快做皇後了?」
她點了點頭,為我開鎖的手指相互捻搓,像是沾到了什麼髒汙, 極為平靜地與我說了一句,「他啊……還真的是將你捧在心尖兒上。」
我默了一瞬,興許是我這幾天受刑太多,腦子有些不好使,沒想出來這與她當皇後有什麼關聯。
「你什麼意思?」
殷姚終於停止了搓捻,扶著膝蓋站起身,這才對告訴我,「我為他辦一件事,他封我做皇後,保我有生之年在宮中享盡一生榮華。」
我不禁笑出聲,牽連著渾身都在痛,「又有什麼意義呢?」
「難不成我要去尋求天子的真愛?」
殷姚哼笑著說了一句「天真」,然後仿佛失了耐心,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我在那眼神中看到了一絲不尋常,心弦有人繃緊,冷冷地與她對望,「你要做什麼?」
隻見殷姚從袖子裡抽出一張絹帕來,不由分說地捂住了我的口鼻。
也不知道殷姚從哪裡搞到的迷藥,效果不太好,我被幾個人抬著手腳望外搬挪的時候,靈臺漸漸清明起來。
移動中,我微微掀開眼皮,湖藍色的天幕毫無遮攔地映入我的視野中,腳下是鋪陳嚴密的青石磚。
我很確定自己還在宮內,於是我暗自感受了一下手腳。
雖然疼痛,但好在有些力氣。
那兩個人抬著我似乎走到了宮門處,隻聽那守門人向那二人要出宮的令牌,於是抓住我足踝的人放開了我,從懷裡摸索著什麼,走向守門人。
這一刻,我猛然翻身而起,那二人猝不及防,伸手抓我的時候,連片衣角都沒有握到。
我頭也不回地拔足狂奔,隻聽後面的人開始大聲叫喊著「來人」,又被人捂住了嘴。
「不要命了!事情鬧大我們都要掉腦袋!」
那道聲音被我飛速甩到身後,宮中沒有樹木,連一個能夠遮掩的地方都沒有,我如同一隻在曠野中奔騰的鹿,執著地盯著遠方的重重屋檐,足尖交替,不敢停留。
那段路前所未有的漫長,我避過守衛與禁軍,一路奔向付庭彥的寢宮,汗水沿著脊梁滑落,流過傷口疼痛鑽心蝕骨,卻讓我清醒了幾分。
陳內侍站在臺階上,遠遠瞧著我朝這邊走來,瞠目看著我的放向,伸出手指,對四周的守衛大喊。
「攔住她!」
他說得對,有些線不能越,但事到如今,我不越,就再沒機會了。
十幾名守衛朝我衝了過來,混戰間我擰斷了其中一人的胳膊,奪下了對方的刀,我上的寒刃像是一道術法,所過之處,無人近身。
因為陳內侍說的是攔住我,而不是殺掉我。
我心中忽然泛起一絲驚喜,見眾人不敢上前,我持刀的手臂伸平,刀尖指向陳內侍。
「放我進去。」
見陳內侍面沉似鐵,我的目光落到他身後的門,揚聲朝著門內人喊著,「我受了三日的宮刑,一路從南澤門跑來,四進院落,七條長巷……」
喉間被情緒堵住,我艱澀地吞咽了一下,才繼續說道:「若不見我,怕你後悔。」
四周安靜得隻有風聲,門內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身邊的禁軍漸漸圍擁過來。
我望著那道門,絕望地喊出了那個名字,「付庭彥!」
士兵們衝上來,我沒猶豫的力氣,任由他們將我摁在地上,陳內侍疾步走過來,連聲囑咐禁軍,讓他們趕緊將我帶走,我正被人拎著站起身,準備拖走,那道門終於緩緩打開。
一位女侍從門內走出來,站在臺階上,遙望著這邊的混亂,面色如水,波瀾不驚地說道:「陛下讓她進來。」
然後,女侍的目光又看向陳內侍, 「陛下讓我告訴你,去傳暗衛,備馬車。」
陳內侍肩膀猛然縮了一下,恭敬地回了聲「是」,折身急匆匆地走了。
我掙開束縛 ,三步並作兩步衝上臺階,闖進了內室。
即便用了燻香,依舊遮蓋不住寢宮濃重的藥味,因為擔心付庭彥受風病情加重,床輦與窗都用厚重的簾幔遮蓋,勉強透出幾縷昏光。
窗邊兩名女侍正在整理挑開的簾幔,付庭彥坐在床上,後背用一個靠枕撐著,斜倚在床梁邊 ,寬大的中衣罩在身上,眼窩深陷,曾經銳利飛揚的眼眸,已經覆上了一層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