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重的夾板吊在她的脖子上,壓塌了她的肩膀,見到我來,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
可我卻不想沉默。
我走到她面前,這個時候,如果再與她用那套宮裡的虛勢,沒有必要。
但凡殷姚聰明一點,都會明白我的意圖。
「你得離開。」
殷姚似乎沒預料到我會這麼直接,神情失落又不甘,「為何我不可以,為何非得是你。」
她自己心裡也明白,這番話不過是求而不得的氣話。
「以後這樣的事情隻多不少,如今大軍已經開始攻打匈奴,日後甚至還會有披甲上陣,深入前線……你什麼都做不了。」我還是將她最不想聽的事情說了出來,「回去能活著,皇後與命相比,那麼重要麼?」
殷姚繃緊的情緒一寸一寸垮下去,漂亮的眉目垂下,緘默地佇立了一會兒,最終同意打道回京。
她是個聰明人,即便內心千萬不甘,也會權衡利弊,做最正確的選擇。
見她漸漸走遠,我才回身朝屋內走去,醫者卻從付庭彥的房間裡走出來。
我嚇了一跳,說話間我竟一直都沒有察覺到,屋內還有別人。
醫者走到我面前,跟我施禮問安,然後提著藥箱,一聲不吭地走了。
不對勁。
往日這醫者見到我都會與我說兩句付庭彥的病情,今日為何什麼都沒有講?
我的心弦倏地繃緊,寒意瞬間炸裂,我惶然回身,推開房門,衝進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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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付庭彥靠在枕頭上,聽見聲響,眼神飄過來,蒼白的嘴唇彎了些弧度。
「你就能披甲上陣,深入前線?」
付庭彥的聲音虛弱,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我連呼吸都屏住,不敢置信地站在廳中。
我生怕這是幻覺。
直到他向我緩緩伸出手,凝固的時間才重新流動。
我腳步輕慢地走到他的身邊,回握住那隻手。
「我能不能,你不是都領教過嗎?哪一次不是我救你?」
話一出口,我的聲音有些哽咽,這幾日過得像是幾十年一般長,我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著眼前人能夠活下來。
說著說著我哭了出來,哭了一會兒,又笑了出來。
付庭彥的眼底,溫柔得能沁出水來,他想要從我的手掌間抽出手,拭去我眼眶的淚水,卻被我死死攥住。
我不想再放手了。
26.
前方傳來軍報,杜將軍帶著五千兵馬在藏市原與匈奴展開血戰,寡不敵眾,雖拼死御敵,還是被匈奴大軍圍困。
付庭彥未蘇醒時,城內軍務都是由我父親與其他將領共同操持,如今付庭彥剛醒就遇到如此緊急的軍務,眾人不知是否該回稟聖體虛弱的帝王,於是隻好聚在一起,熱鍋螞蟻一樣圍在付庭彥住所門口,一臉焦灼。
我在他的房間裡,替他穿上最後一件外衫,直到他對我說「讓他們進來」,才走出門去。
他重傷在身,連飲食穿衣都需要幫扶,卻還是掙扎著起身,會見眾守將。
我沒有勸他休息,這是他應該去做的事情,如果他休息,沒有人能夠替代他。
守將們魚貫而入,付庭彥屋內的方桌上,已經放好藏市原的輿圖與紙筆,付庭彥獨坐在方桌後,額間隱隱滲出冷汗,眾人圍繞著是否營救杜將軍的軍隊產生分歧,從晨間一直商議到中午。
最終由付庭彥敲定,由我父親帶兵救援杜將軍的隊伍。
杜將軍的人馬雖然被圍困,但是好在位置在藏市原的咽喉,易守難攻,匈奴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活活將杜將軍的人馬困死,直到水米消耗殆盡。
救援拖得越久越不利。
而如果此時增員人馬一到,局勢就會逆轉,運氣好的話,還能夠拿下整個藏市原。
我父親領命而去,今日整頓,明日前去藏市原支援。
一屋子烏泱泱的人散去,敞開的大門外,凜冽的北風湧進室內。
我過去關上門,身後付庭彥的咳嗽聲重重響起,我不禁回身,付庭彥捂著嘴唇,低下頭,眉頭擰作一團。
經過衣架時我取下一件大氅,小心翼翼披在他的肩頭,以免壓到他的傷口,可他還是幾不可聞地悶哼了一聲。
「身體已經很差了,萬萬不能再感冒。」
他終是止住了咳嗽,卻未抬頭,悶聲說了句「倒杯水給我」。
我依言起身為他到了杯水,遞給他時,他用絹布蹭了兩下捂嘴的手掌,揣進袖中,這才接過我遞過來的水,一飲而盡。
付庭彥有所緩解,這才輕聲問我,「殷姚什麼時候走?」
「也就這兩天。」我正收拾著桌上的零碎,手上微頓,「你要送她嗎?」
他的聲音中帶著調笑的意味,「吃醋了?」
「倒不是。」我耷拉著眼皮,直起身慢條斯理地卷起輿圖,「你是禍端,殷姚如果見到你,萬一又不願走了怎麼辦?」
「我看你倒是迫不及待讓她走。」
聽他說完,我回過味兒來,誠然我確實有一點點不願意,但這也不是我讓她離開的主要原因啊。
我挑了下眉梢,眼睛裡多了些意味深長,掃向付庭彥,「那成,我這就去告訴殷姚留下,屆時再送了命,別怪我沒提醒她。」
說著我拎著東西朝門口走去,快到門口,也未見付庭彥叫住我。
我實在忍不住,終於回過頭來,望了他一眼。
對方明亮的眼瞳中沾著幾分狡黠 ,「怎麼不走了?」
「你怎麼不留我?」
「你若真想去,我一句話留得住?」
「你不留我,怎知留不住我?」
付庭彥有些哭笑不得,清清嗓子對我說道:「蔣暮,咱們還是回來吧……」
我果斷地折了回去。
付庭彥有些無奈地看著我走過來,我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臉,「有些時候,跟我說說軟話,比威脅有用得多,但凡你哄我幾句好聽的,我就聽了。」
我腰間一緊,付庭彥極其自然地攬過我的腰身,輕柔又認真地在我身前開口。
「那就一直呆在我身邊吧。」
「這句話應該我對你說。」我伸手扶了下貼在我肋間的額頭,心間泛起陣陣酸澀,「我花了好大力氣救你,你可千萬不能死啊……」
27.
父親走的時候我沒去送他。
而與我父親一同出發的,還有殷姚的隊伍。
我並不擅長告別,那天早上我站在城牆上,遙望著兩隻方向相反的長隊,在荒蕪的土地上如同兩道蜿蜒的線,最終消失在土地綿延的盡頭。
藏市原一戰足足打了半個月,付庭彥的房間裡守將與信使不斷出入,戰事慘烈,偶爾前來的信使身上沾著泥血,臉上聚攏著化不開的膽戰心驚。
從那時起,付庭彥沒再讓我在他的身邊幫忙,倒是沙州的那位杏林聖手,來得格外勤快。
我擔心付庭彥的身體出什麼狀況,終於在一個午後,拽住了匆匆而來的醫者。
那醫者提著個大箱子,喘得像拉風箱,呼哧呼哧,嘴邊的長須都被呼吸掀起來。
「貴妃這是?」醫者衝得太快,被我拽得歪了一下,回過頭時有些懵然。
我問他是不是付庭彥出了什麼狀況,對方聞言朝我咧嘴笑起來,「貴妃多慮,隻是皇上因為最近一直操勞軍政,自己也擔心身體跟不上,於是特意讓我每日前來檢查一下脈象。」
我盯著醫者的胖臉,恭順祥和,一副做買賣的好面相,沒在他身上留意到說謊的痕跡,我才放開他的衣袖。
醫者卻沒有走,低頭打開箱子,在裡面掏了一會兒,拿出兩份紙包來,遞給了我,「這是我給陛下開的補藥,陛下說這東西交給您就成,早晚各一副,您看……」
他的手擱在半空中,我垂目打量了一眼那藥包,才伸手接過,醫者朝我施禮,轉身走進付庭彥的房間。
自那天後,付庭彥開始安排給我的事情漸漸多了起來,原來我能在他的院門前溜一圈,如今我被付庭彥支使得滿城跑。
直到我父親大捷的訊息傳來,我還在廚房給付庭彥煎藥,付庭彥特意派人前來通知我。
歡喜抑制不住,從心間噴湧而出,我直接將手中的蒲扇塞到傳話之人的手上,不顧一切地朝外跑去。
寒風帶走了我的體溫,奔騰著灌進鼻腔,我的手腳迅速冷下來,接著沒有了知覺。
卻無法阻擋我朝著付庭彥的方向,狂奔而來。
正是中午,這個時候沒有人來找付庭彥說事情,我壓制著內心的澎湃,推開了付庭彥的屋門。
屋中人端坐在桌案前,似乎料到我會前來,臉上沒有一絲驚訝。
我趕緊關上門,朝著他走過去,我一路跑過來,冬風吹得我兩片嘴唇都有些不聽使喚。
我艱難張嘴,聲音有些虛,「贏了?」
「大捷,你爹虎狼之師,救下杜將軍,佔了藏市原,從今往後,那裡便是我朝子民的草場。」
他的聲音舒心明朗,我能感受到他的喜悅,被他的情緒帶動,我拍了一下桌子,大叫一聲「漂亮」,喜不自勝地擁抱住了付庭彥,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在耳邊回蕩。
付庭彥回手攬住了我,嘆了一聲,我的頭頂上傳來他低沉的絮語,像是再說給我聽,又像是在說給他自己。
「天下與至愛,不能割讓一分一毫。」
那時我心中還在腹誹著,天下你最大,你怒諸侯懼,庇佑天下息,又有誰會與你爭?
我算漏了一件,他唯獨爭不過天命。
藏原市之戰,我爹威名震懾匈奴鐵騎,付庭彥與眾將商議,決定乘勝追擊,從嘉峪關又調遣一萬兵馬,誓要踏開通往西域的關口。
一場勝仗,足以鼓舞士氣,三路軍馬匯合,勢如破竹,拿下刺卑、未升、荒衝三地,並入我朝版圖,從今以後,我朝使節終於能夠安全前往西域與鄰邦交涉。
三月過後,爹帶兵回城,如果除去被刀背磕掉的板牙不算,也算是囫囵個兒回來。
所有人又迎來了一個春天。
沙州城內桃樹眾多,春風驟起,吹卷滿樹落英,散落一城花雨。
我爹成了別人口中的英雄,迎著漫天花雨,呲著漏風的門牙,衝著前來相迎的百姓笑出一臉褶子。
城內,付庭彥早備好洗塵宴 ,我換上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與父親一同赴宴。
宴席選在一處閣樓,眾臣圍坐,美酒珍馐,胡姬伴舞,閣樓之中歌舞升平,仿佛要享盡人間歡愉。
對於付庭彥而言,這一天他等待得太辛苦,不是因為這場戰的全勝,而是因為這是在從先帝手裡接過這座江山,僅憑一己之力扳倒所有外戚與權臣之後,付庭彥完成的第一件事。
也是先帝想完成,卻未完成的事。
隔著搖曳的燭光,我望向那些交映在觥籌間模糊的笑臉,對付庭彥說,「你會成為一位明君的。」
身邊的人動了動,漆黑的眼底倒映著我的臉,「你就這麼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