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庭彥低頭著卷冊,「倒真像殷姚說的,平日對你太過縱容。」
我的氣血瞬間衝上頭頂,真想一巴掌拍碎這人的天靈蓋。
隻是我還尚未付諸實踐,腹中忽然傳來肝腸寸斷般的劇痛。
痛感逼得我彎下腰,繼而帶來的失衡感,讓我直接跪在了地上。
付庭彥察覺到了我的異樣,抬起頭來望向我,我的胃裡一陣翻湧,當場吐出一口血來。
逐漸模糊的視線中,是付庭彥的身影。
他推開卷宗,飛身向我而來。
付庭彥的手臂用力擁住我,我的頭貼附在他胸口,隔著衣物能夠聽到他劇烈的心跳聲。
他朝著殿外冷聲喝道「叫太醫」,而我卻聽見了他聲音裡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已經說不出話,隻得用力拽了一下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桌案上的那碗粥。
「我知道。」他託著著我的頭頸,低聲說道,「堅持住……蔣暮,跟我說話。」
那是我能聽清的最後一句話,付庭彥的五官開始重影模糊,如同被水稀釋開,我想極力聽清他在說什麼,可是連他的聲音也漸漸飄遠了。
意識開始下沉,我再也堅持不住,合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的時候,人躺在床上,空氣中漂浮著安神香的氣息,我望著屋室內的陳列,發現這裡是付庭彥的寢宮。
最先走過來的是屋中的宮人,聽見聲響,走進帷帳,見我醒來,連忙出去喚人。
安靜的屋室裡有腳步聲傳來,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挑開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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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付庭彥。
他的下颌線條幹淨凌厲,薄唇繃成一道線,面色有些憔悴,帶著一種頹唐的美感,魅力絲毫未減。
付庭彥伸出手,想要觸碰我的臉頰,途中卻又收了回去。他小心翼翼地,仿佛我被他觸及,就會破碎。
「我沒事。」我還沒有什麼力氣,聲音聽上去有些萎靡,「讓陛下擔心了。」
他無聲斂目,所有的情緒都被悄然掩蓋。
「是我大意了。」
可這與他無關。
我掙扎著從床上直起身,付庭彥伸出手,將寬大的手掌託在我的肩胛處,溫暖而有力。
「與陛下無關。」我坐起來問他,「那碗粥可曾留下?」
「已經派人去驗了,粥中的碎肉有毒。」
這碗粥是阿嫣親手做的。
我詢問,「阿嫣呢?阿嫣在哪兒?」
「正在審訊,已經三日。」
付庭彥的眼睫微動,平靜地說出了真相,沒有要瞞我的意思,我心中的驚慌如野草瘋長,急迫地對他講,「陛下,阿嫣是我的人,自小與我一同長大,從未涉足過深宮,未曾與陛下有過牽扯,她沒有下毒動機。」
付庭彥的眼底暗含壓迫,「有沒有動機,等供詞出來,自然知曉。」
阿嫣性情耿直,宮中審訊的手法眾多,說不定連命都要折進去,即便問出真相,誰能保證不是屈打成招?
「陛下讓我見見她。」我握住他的臂膀,「讓我來查,我定會找出真兇。」
「給你兩個選擇。」付庭彥沉吟了一瞬,打量著我,「第一個選擇,由你來查,毒害皇帝是重罪,如果你查不出來,後果由你一人承擔。」
「我選一。」
後面第二個選擇我沒有聽,如果阿嫣坐實了毒殺的罪名,或許我也會被牽連問罪。
我忽然覺得很慶幸,在付庭彥之前吃了那碗粥,不然阿嫣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
阿嫣是我在這裡最親近的人,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去死,隻有我,才會為了她竭盡全力揪出兇手。
我定定望著付庭彥,而他對我的選擇似乎並不滿意,但終究沒有再說下去。
當晚,阿嫣當晚就被送到了這裡。
她受的都是鞭傷,中衣帶血,面色慘白,目光卻依舊不掩鋒芒。
兩個宮人像是拖死狗一般將她帶過來,見到我,淚水頓時隱沒了阿嫣的睫根,她抖著嗓子叫了聲小姐。
那些血痕,仿佛是抽在我身上,我渾身的皮肉也在隱隱作痛。
趁她還在這裡,我趕緊給她上了些藥,接著向阿嫣問起事情的緣由。
11.
阿嫣仔細回憶當時的情況,那份豬肉是她從上膳局拿過來的,因為當時臨近午飯時間,局裡的宮人都很忙,阿嫣便拉住一個供人說明了情況,那個宮人隔空指了指肉食的位置,轉身就去忙別的了,她直接將一塊瓷盤中的豬肉端走了。
這是唯一從我宮外拿回來使用的食材。
那天的粥被付庭彥保留下來,派人查驗時,發現那碗粥裡,隻有豬肉含毒,阿嫣隻在粥碗的中心放了一撮豬肉糜,恰好被我舀了一勺,所以我才會中毒。
那份豬肉沒有使用多少,我中毒的當夜,付庭彥就徹查了我的寢宮,阿嫣被抓起來的同時,也將那份豬肉搜了出來。
驗毒的宮人告訴付庭彥,毒藥是砒霜。
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都對上了。
說話間,阿嫣的神色彷徨又無助,怯聲問我付庭彥會不會殺了她,可現在付庭彥絕對不會放她出來。
我安撫著阿嫣,告訴她無論如何要撐到我查出真兇,絕對不會讓她等太久。
留給我的時間沒剩多少,掌管宮內刑司的內侍便走了進來,將阿嫣帶走。
臨走時她拼命地抓住我的手指,終究被人拖開。
沒有時間容我傷心難過,我第一時間將上膳局的掌事叫了傳喚了過來。
上膳房是整座宮城裡的食物來源地,為何會憑空出現一塊有毒的豬肉?食材進入宮中時怎麼可能不去查驗。
我派人去找上膳局的掌事,掌事姓李,是個細瘦伶仃的中年男子,膽子很小,我言語震懾了幾句,李掌事將所有的事情如實相告。
上膳局最近鼠患嚴重,總有食材被老鼠啃食,又不能讓貓進入上膳局內,所以宮人們想了個辦法。
將肉塗拌上砒霜,切碎做成毒餌,誘殺老鼠,時間一長逐漸失靈,所以便改用將砒霜灌進肉裡。
至於為何用來毒殺老鼠的豬肉會出現在做飯用的桌案上,他也不清楚。
終究是管理不善導致的結果,我將那掌事移交給了尚刑司,當中還有一些頭緒我隱約覺得奇怪,可救人心切,我來不及多想。
盤問完一大圈,向付庭彥回稟時,我早已是一身冷汗。
他坐在我對面聽我說著,下意識用指腹敲打桌面,那是他思考時的小動作,等到他手指放下時,我以為他還要與我說些什麼,可最終他隻是喚來內侍,差人去尚刑司將阿嫣放出來。
不過一天時間,時光延展鋪平,每一秒都分外煎熬,我的身體被砒霜摧殘得不輕,沒有辦法去接她回來,阿嫣被人送回來時,淚眼婆娑,像極了遭人遺棄的小獸,憔悴又狼狽。
我已經從付庭彥的寢宮挪了回來,如今隻剩我與她二人,我終於有機會開口問她。
「當日你是怎麼會拿到那個毒鼠的豬肉,整個上膳局的人都知道那份豬肉的位置,如果是上膳局的宮人告訴你放豬肉的位置,為何沒有告訴你會有毒鼠的豬肉在那裡?」
阿嫣的目光逐漸黯淡下去,濃重的失落漫上眉眼,「小姐還是懷疑我。」
給付庭彥下毒這種事,我不相信是阿嫣所為,可是所有的事實擺在這裡,無法解釋通。
問這句話,是希望阿嫣能給我一個說得通的答案。
「當時上膳局的宮人就是這麼告訴我的。」阿嫣言之鑿鑿,目光堅定,「如果小姐不信,可以找她來對峙。」
而對峙這件事,在回稟之時,付庭彥就提醒了我。
付庭彥不相信阿嫣。
為了洗脫阿嫣的嫌疑,我親自將真相找出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與阿嫣談話間,那個前去找人的內侍走了進來。
「貴妃,上膳局的那個宮人自殺了。」
12.
據內侍說,上膳局那個宮人在我中毒當晚就不見蹤跡,等到我派人去尋的時候才發現,對方吊死在了冷宮的一棵老樹上,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跡。
死無對證,我也無法確定這名宮人是否是畏罪自殺。
沒有任何證據指向阿嫣,事情也就這樣塵埃落定。
死裡逃生的我與阿嫣,終於松了口氣。
我再也不敢輕易做東西給付庭彥吃,老老實實陪著他做事,如果有別的需要會直接跟陳內侍說。
這幾天付庭彥一直在會見重臣,直到最近傳來了消息。
他決定前去沙州,御駕親徵。
杜將軍送來軍報,高昌郡大捷,失土盡數收回,可是近年來匈奴草原豐饒,為他們提供了強大的供給,如今兵強馬壯,雖然暫時擊退,但他們勢必會卷土重來。
更何況,在高昌郡外,是通向西域的商道,如果匈奴不斷阻撓,我朝的使節,就不能遊說西域各國聯合抗擊匈奴。
高昌郡的收復,極大地鼓舞了士兵們,如果皇帝御駕親徵,更會振奮人心。
付庭彥的親徵定在了兩個月後,那個時候已經是冬天。
他與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正在給他裁紙,我告訴他沙州的冬天不比京中,冬日格外寒冷,北風凜冽鋒利,迎面襲來,像是刀子割面。
最近他因為操勞過度而生了病,我能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草藥味,離他去沙州還有兩個月,還來得及幫他做一件厚實的大氅。
「我準備帶你一起去沙州。」
我聽他說完,內心狂喜,忽覺沙州並不像夢中那般遙不可及,可喜悅下一秒就被理智吞沒。
御駕親徵帶著妃嫔,不太合適吧。
「你是沙州人,父親是沙州守將,會匈奴語,熟知西部風物,帶著你很合適。」付庭彥放下筆,瞥了我一眼, 「你是不想去?」
「妾想去。」
我生怕付庭彥反悔,於是趕緊應下。
付庭彥的嘴角無聲地彎了起來,「殷姚上門找你問罪的時候,都沒見過你嘴這麼快。」
「殿下說笑了。」我幹笑著搪塞過去。
殷姚目的明確得就差寫在臉上,所以我確信她不會成功。
畢竟皇後的位子,付庭彥沒有給她的意思。
可我還是有些疑惑,「朝中能臣眾多,陛下為何想要帶上我。」
「我不在,你能在這裡活多久?」
他說得平靜,卻讓我聽得兇險,「你無權無勢,整座王宮裡,隻有我站在你身後,下場會如何,你自己未曾想過?」
冷汗從我的後脊梁冒出來,浸湿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