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年,裴應章十歲,在姐姐的葬禮上,聽到了所有不堪入目的往事。
此後,他成了這場醜事中的唯一罪證。
天地寂靜,風也無聲,仿佛誰都沒來過。
直到天光大亮,人們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裴應章收斂目光,溫和地朝我笑。
「你和她一樣,不夠自愛,不懂保護自己,隻要把對方認定為重要的人,就會失去理智,心甘情願奉獻一切,但愛並不是奉獻自己的生命。
「比起她,你更有種自毀傾向,我不需要你為我獻祭自己,你要為自己活下去。
「每個人的救贖者隻有自己,而非他人。」
我終於明白,這一年裡,裴應章不肯出現在我面前的深意,他擔心我心智不堅定,會搞砸這場考試。
他也看出來,我的內心一片荒蕪,沒有愛人的能力。
每個人心裡都壓著一座大山,他站在山巔上等我自立。
我無法從言語中得知他的童年,但想來他也是從衰敗的冬天一步一步走到現在,才敢如此坦誠地揭開傷口。
這年暑假無疑是最輕松的,沒了課本作業,我酸澀的少女心事也迎來了一個不算完美的結局。
身心皆自由。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宋琦玉微信運動破天荒達到了八千步,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直到成績公布,她發揮超常,和我一樣進了全省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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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五,她第七。
狂歡過後,她問我選好專業和學校沒有?
我很坦然地告訴她,是北大考古專業,從前我在作很多選擇的時候總會顧及她,而現在我開始學著表達自己的想法和喜好。
宋琦玉眼睛一亮:「我以為你會選數學這種,但考古聽起來很酷唉。」
裴應章亦笑著看過來。
面對他,我不再畏縮,大大方方地接受他的打量。
我開始真正理解他說的愛人先愛己。
我在慢慢構建自己的世界,然而,上帝真的很擅長於給一個甜棗再給一個巴掌。
它在毫不餘力地試圖摧毀我。
七月底,我媽突然和我說外婆和舅舅想為我辦一場升學宴。
我有些疑惑和抗拒,這些年我住在宋家,他們從未來見過我,當我考上北大,他們就來了。
人心如此難測。
我拒絕了好幾次,直到我媽不耐煩地皺起眉。
「畢竟是你外婆,也算照顧過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我看著她漸顯風霜的臉,和記憶中的她重疊,喪失所有與她爭辯的力氣。
「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淚水就這麼水靈靈地滾下來,她開始用道德綁架我,敘述起當年生我養我的不易。
我拿她沒辦法,畢竟我能養在宋家,是沾了她的光。
我隻得同意下來。
那時,我還不曾徹底明白人性的惡到底有多毒,我媽親自教會了我這個道理,再一次證明她不愛我。
周末,我跟我媽上了同一輛車去外婆家,出發前,我還和裴應章約定回來後去看電影。
他答應了。
我的嘴角不自覺地翹起,期待晚上六點的到來。
舅舅為了這個升學宴花了大價錢,特意安排在一個大酒店裡。
宴會廳金碧輝煌,水晶吊燈閃閃發光,還找人弄了橫幅,上面寫著:熱烈慶祝趙國良外甥女——梁玉考上北京大學。
我站在廳裡,四面八方全是向我投來的視線,尷尬得恨不能找個洞鑽進去。
十幾年未曾見過的舅舅上來就讓我挽著他的手,一桌一桌去敬酒,被我拒絕後,他的笑容僵在臉上。
舅媽打著哈哈:「孩子小,不懂事,來,拿著這幾本書,和舅舅舅媽拍個照總行吧?」
我媽伸手將我推過去。
我皺眉低頭一看,手中的是自行打印的試卷,這才恍然大悟。
這哪裡是什麼升學宴,不過是在利用我,再給他家培訓機構打廣告。
我心裡泛起一陣惡心之感,當場撂下試卷轉身就走。
舅舅率先攔住我,他斥責道。
「怎麼回事考上大學就這麼了不起?看不起我們這些窮親戚?你信不信我現在登報紙告訴所有人,你梁玉是個忘恩負義的讀書人!」
如此理直氣壯,顛倒黑白,我不怒反笑:「你去吧,我不在意。」
我抬腿要走,舅媽強行抓住我的手腕挽留道:「小玉,舅舅隻是教你人情世故,你別生氣……」
很奇怪,這個曾經在我夢裡我都不敢反抗的人,如今已兩鬢泛霜,盡顯滄桑。
我掙開她的手:「教我之前先看看自己的學歷配不配!」
場面一度失控,那些打著為我好的親戚從四面八方圍過來,勸說著我。
「小玉啊,懂點事吧,再怎麼生氣也要顧著點場面。」
「對啊,畢竟是你親舅舅,血濃於水,還會害你不成?」
「現如今小孩都怎麼了?不懂感恩,就在這裡鬧,我記得當年她住舅舅家的時候可乖巧了。」
「依我看,就是在宋家住習慣了,還以為自己是宋家大小姐呢。」
……
這些看似勸解的話像密密麻麻的針,扎進人心裡,從前我會反思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好,現在我隻覺得可笑。
我拿出手機,高聲大喊:「你們再攔著我,我就報警了。」
此話一出,四周寂靜,隻有一些不明就裡的人紛紛站起身,舅舅漲紅了一張臉,向他們點頭致歉。
我趁此機會,溜之大吉。
一路跑到停車場,我媽追在後面大喊。
但我沒想到,司機離開了,地下停車場信號不好,撥號半天沒出去。
我準備打車回去,我媽氣喘籲籲地拿出車鑰匙,摁下開關。
大概真發現我不肯參加慶功宴,她妥協道:「司機有事先走了,我來開車。」
她低著頭給誰發消息,我並未發現她心虛的模樣。
大概,這個世界上,沒人會防備自己的媽媽。
我上車了。
起初,車輛正常行駛在路上,從寬敞的四車道到高架橋,再是兩車道,車越開越偏。
我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趕忙給裴應章發定位,打電話,但來不及了。
我媽將車停在雜草叢生的路邊,有人衝過來,她開了車鎖。
她驚恐地從後視鏡裡看我,嘴裡呢喃著:「對不起,小玉,我也是沒辦法,小文還小,禁不起折騰了……」
我睜大眼睛,那個男人頂著霧霾藍的頭發,他鑽進車廂,揪住我的頭發。
是小馬哥。
他面目猙獰:「媽的,可算逮到你了,兔崽子給我玩黑吃黑是吧?」
我從未想到,我還會再見到他。
他將我拽下車,撕扯的痛意從頭頂傳來,提醒我現在的處境。
我媽為了她的女兒賣了我。
我的眼角流出眼淚,我媽哭得肩膀一聳一聳,她看著我說對不起對不起,然後迅速關門倒車。
我摔倒在地,朝她離開的方向,呼喊:「媽……」
她沒有回頭。
淚水浸湿最後的畫面,視線慢慢失焦,那輛黑色的車變成一個再也看不見的點。
短短一分鍾,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小馬哥獰笑了一聲,跨坐在我身上:「媽的,你害老子坐三年牢,老子今天非得搞死你。」
我哭著求他放過我。
他扇了我兩巴掌後,開始脫衣服。
「放過你?滿大街都是你考上北大的消息,真是厲害呢,沒想到,你媽為了小女兒放棄你這個大女兒,終於讓我抓到機會了。」
身上的男人還在喋喋不休。
背後是一塊尖利的石子,像要劃破我的脊梁一般,火辣辣的痛感傳遍全身。
他開始低頭抽腰帶時,我猛地撐起上半身,左手掏出尖銳的石塊,朝他的腦袋砸去。
他下意識用手格擋,同時,我的右手狠狠砸向他的褲襠。
他哀號一聲,弓起身子,我趁此機會奮力掙扎,將他掀翻在地。
還不夠,還不夠,我拿起石頭砸他的眼睛、砸他的臉。
小馬哥尖吼的聲音幾乎要炸裂我的耳膜。
他揮舞的手抓住我,試圖將我撂倒。
我們扭打成一團。
我無比慶幸,裴應章給我報過的散打班,在此刻派上了用處,我不斷攻擊他的弱點。
小馬哥漸漸落了下風,反應速度越來越慢。
我手上沾染的血越來越多,我的瞳孔放大。
那些噩夢一樣的畫面瘋狂在眼前閃現,我想起很久之前,他摸過我的胸,差點就得手的笑容。
負面情緒在此刻爆發。
我像一個機器人,不知道痛,拼命反抗。
我想活下去啊。
為什麼?我的親生父親要將我抵債賣出去?
為什麼?我考上大學了,還沒擺脫這個命運?
為什麼?我媽永遠為了她的孩子這樣對我?
我到底做錯什麼?
既然這樣?為什麼把我生下來?
為什麼?一開始把我掐死多好啊。
我癱倒在地,小馬哥發出細微的哭號聲,我大口呼吸著。
我想活下去,我還有很美好的未來。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在路邊找了一根棍子,再次往他大腿中間打了幾棍子,直到他像條蛆扭動向我求饒。
我找到他的手機,報警,打電話給裴應章。
電話撥出去,第一次被佔線,直到第四次,對面傳來焦急的聲音:「梁玉,你在哪裡?」
我還沒脫離危險,我不能掉以輕心。
我打開地圖,告訴他定位,開始往人多的地方走。
我跛著腳,一步一步往前走,像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人必自助,而後天助,我一定會活下來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似要走到天荒地老,走到世界末日,才會有神明降臨。
很奇怪,沒有看見裴應章之前,我沒有感知到痛,他一出現。
我的四肢就像被人用刀切成一小塊,經脈撕扯著經脈的痛,綿延不斷地襲來。
那一瞬間,無邊無際的黑色潮水,淹沒我的嘴巴,鼻子,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