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期待死亡。
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夢見我爸沒有把小橘貓丟下樓,我媽沒有離開我。
夢見四娘回老家開了一間小超市,她正在槐樹下吃西瓜。
夢見小夏姐抱著妹妹在唱歌……
多美好的夢,可我為什麼還在哭呢?
好像有人在和我說話,他在安撫我。
那聲音柔和安定,從另一個時空穿越而來,喚醒了我。
潮水退去,是雪白的天花板,大口氧氣吸入肺中,我重新回到現實。
裴應章靜靜地注視著我,像等待了許久。
窗外是大片橙黃色晚霞,濃鬱的色彩美得叫人心醉,一輪月亮緩緩升起。
我心跳聲怦怦,分不清是因為眼前月還是心上人。
短暫對視後,裴應章輕聲問:「餓不餓?」
或許是打過葡萄糖的緣故,我並沒有飢餓感,搖了搖頭。
他望著我,神情在此刻變得分外嚴肅:「真的嗎?不要哄我。」
大概是我從前習慣委屈自己了,他總覺得我仍舊和以前一樣。
Advertisement
我朝他露出微笑:「真的,我不餓。」
裴應章認真地端詳一會兒,才放心:「那你如果餓了的話,告訴我,莊媽給你熬了雞湯,放在保溫盒裡,琦玉在回來的路上了。」
我點點頭。
氣氛沉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以為我會哭,會很難受,會覺得自己無比委屈。
但當所有負面情緒像火山噴發後,心反倒幹淨了許多。
原來越過高山,回望曾經的顛沛流離,才會發現,那些令我難過的事情,在我的人生中是那麼不值一提。
我尋找的終點,一直都在腳下。
吾心安處便是吾鄉。
我盯著裴應章的臉,脫口而出:「你對我是一見鍾情嗎?」
這是我一直想問的問題,但因為自卑而不敢問,現在我坦坦蕩蕩地面對。
裴應章沒想到話題一下轉這麼快,他一邊驚訝我的大膽,一邊低頭不答,隻有耳後一片薄紅回答了一切。
我再提示他時。
裴應章淺抿著笑,往我嘴裡塞進一塊蘋果,堵住我的嘴。
宋琦玉是凌晨一點到的,她哭得眼睛紅彤彤的,嘴裡念叨著髒話。
那暴躁的模樣,不禁讓我想起與她初見的時候,像一頭獅子不斷在房間走來走去。
「我就說不要跟她去,還不如跟我出去玩,壞女人,老子就應該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壞女人,明天我就打她一頓!」
我被她氣呼呼的樣子逗笑。
她回頭皺眉:「你還笑,你還能笑出來,這個壞女人是你媽……」
意識到什麼,最後兩個字含糊不清,她低頭,小心翼翼地瞄我一眼。
我神色未變:「我知道,我會告她的。」
她眼睛一亮:「你想開啦?」
裴應章停下削蘋果,他看向我,眼裡帶了點贊許:「你能這麼想,很不錯,值得表揚。」
我迎上他的目光:「哦?什麼獎勵?」
這人表面看上去溫文儒雅,什麼都能應付得來,但實際上,我稍微大膽點,他就紅了臉。
他避開我的眼神,強行拉回話題:「小馬哥真名馬強,現在已經被抓起來了,他本就是通緝犯,再加上綁架這事,大概判刑十五到二十年。
「至於你媽……」
我打斷道:「以後就叫她宋夫人吧。」
如她所願。
裴應章接著道:「馬強在逃竄過程中,得知你考上大學,在學校宣傳中認出了你,順藤摸瓜,他找到地址,多日摸查後,利用宋琦文威脅宋夫人,把你綁到了郊外。」
走廊上傳來女人的啜泣聲,在深夜裡,格外清晰。
率先推開門的是宋叔叔,他的妻子跟在身後,他皺眉又愧疚的表情看起來很是滑稽。
大概是真的害怕了,宋夫人撲通一聲跪在病床前。
她哭得如此悽慘:「小玉,媽媽對不起你,媽媽是被豬油蒙了心……」
宋琦玉摩拳擦掌就要衝過去,被裴應章攔住。
他平靜道:「讓她自己處理,我相信她。」
我沒有接茬,隻安靜地笑,看著這出戲。
宋夫人剛開始哭彎了腰,她時不時偷看我的反應,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房間裡隻有她的幹哭聲,嘔啞啁哳,十分難聽。
宋叔叔實在看不下去,他上前扶住妻子。
「小玉,你媽這事做得不對,但她也是急昏了頭,她知道錯了,你看能不能……」
「不能,不要妄想從我這裡得到原諒。」
宋夫人身體一頓,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玉,媽媽錯了。」
「你知道錯了,就要承擔責任。」
「小文還小,而且對她、對你影響都不好。」
「我不在乎,我隻在乎你能不能得到應有的報應。」
她呆滯一瞬,淚水橫流,我直挺挺地看著她,不避不退。
她的模樣不再如當年那般美麗,幼時,我最愛在她懷裡撒嬌,親吻她的朱砂痣,可就是這樣的她一遍又一遍把我推入懸崖。
好似她人生所有的傷害都是我造成的。
宋夫人緊蹙眉頭,她咬著唇,像是下定某種決心:「我可以和你單獨談談嗎?」
說這話時,她的目光落在裴應章身上。
怕籌碼不夠,她又補上一句:「你高考結束後的早上,我都聽到了。」
裴應章自剖心事的那個早上,她想要以此來要挾我。
她卑鄙無恥,知道我在乎什麼,便拿起屠刀架在我脖子上。
心上吊著一口鍾,震得我全身發麻。
裴應章不怒反笑道:「所以呢?」
他半挑著眉,語調拉長,無端有種領地被侵犯的危險感。
宋夫人不敢回答。
宋琦玉察覺到隱晦之意,她高聲道:「梁玉,不要害怕,不要妥協。」
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永遠站在我身邊。
她永遠可愛,永遠活潑,永遠都是我的好朋友。
若真相大白,她勢必會受到傷害,我開始猶豫。
宋夫人繼續說:「你又沒受到什麼實質性傷害,何必呢?」
她的話輕飄飄的,像一根羽毛撥動我搖擺不定的心弦,我不害怕自己受傷,但我害怕愛我的人因此受傷。
裴應章看出我的猶豫,他當機立斷。
「梁玉,即便今日不挑明,明日也會,後日也會,不要再給別人傷害自己的機會。」
宋夫人朝他膝行幾步,仰頭怒視:「你瘋了不成?」
她乞求道:「不要,這件事我會爛在肚子裡,隻要你不要起訴我,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閉上眼,手微微顫抖:「宋夫人,請回吧,人要為自己的錯誤買單,我是不會妥協的。」
話音剛落,房間裡靜默無聲。
她眼底情緒翻滾,最後一一化成恨意,宋叔叔自知於事無補,他扶起妻子。
誰料, 宋夫人掙脫開, 那雙漂亮如桃花瓣的眼睛散發著臭水溝的酸味。
她破罐破摔,衝到宋琦玉面前。
「你一直在罵我勾引你爸?自詡清高?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舅舅不過是你媽和野男人生的孩子。
「而你的好閨蜜為了自己犧牲你, 你這個哥哥還喜歡上了她,為了她不顧一切,真是可憐!
「姓梁的,姓裴的,都是一團發爛發臭的野種!」
世界停頓於此,所有人的喉嚨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無法呼吸。
宋琦玉僵硬地轉動脖子,她來回打量我和裴應章。
後者在慘淡的白熾燈光下,神色淡漠,如一尊無悲無喜的佛像, 是麻木?還是強撐,無人得知。
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宋夫人:「自尋死路, 我會成全你的。」
宋琦玉的淚水無聲地滾落。
宋夫人繼而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我就不該把你生下來,你這個野種!」
我爸嫌棄我媽矯情,總愛拿錢買鮮花,假花不行,一定得是真的。
「和我」「是誰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讓你結婚生小孩?你自己不反抗, 懦弱無能, 卻又將所有傷害歸在我身上, 你要保護宋琦文,我不反對,但你為了保護她將別人推出去當替身, 你不該為此承擔責任嗎?」
她怔在原地。
裴應章將兩人趕走後, 他牽著宋琦玉的手, 去了外面。
這一夜,注定不平凡。
宋琦玉的象牙塔坍塌成沙, 她所期待的世界與現實背道而馳,不過,她會接受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 愛它, 屬於它。
我堅信她有這個能力。
這一年,我十八歲,我起訴了我的母親, 她以綁架罪被判刑三年。
她哭哭啼啼地求我原諒,人永遠要為自己犯下的錯承擔責任。
我不會為她再掉一滴眼淚了。
我潮湿發霉的少女時代就此落幕,它並不美麗,它傷痕累累。
可我愛它。
宋琦玉接受這個世界的速度很快, 九月份,她開始稱裴應章為哥哥。
偶爾,會打趣戲稱我為嫂子。
但我和裴應章並沒有正式在一起。
我的世界才重建好,我忙著學習, 忙著生活,忙著旅遊,忙著好好愛自己。
我不是隨波逐流的船隻,而是越過高山的飛鳥, 我要不留餘力地豐盈我的翅膀,去往遠方。
和所有人一樣,自由而熱烈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