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去看小夏姐,我抱了一大包水果零食,塑料袋子撐不起重量,橙子滾了一地。
有個男生幫我撿了好幾個,當時他染的是紅頭發,極其亮眼。
我道謝之後,去尋找新的袋子,再去找小夏姐的時候。
其他人和我說,她跟一個紅頭發的男生出去了。
「你和她到底是什麼關系?」
男人並未回答我這個問題,他掏出手機撥號。
電話嘟嘟兩聲,傳來疲憊的女聲:「程詢,你別再……」
是小夏姐的聲音。
名為程詢的男人截斷她話頭:「我給你三分鍾時間,我在葡萄園這裡,還有梁玉。」
他點開免提將手機遞到我嘴邊,用眼神示意我開口說話。
我停頓幾秒,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小夏姐。」
小夏姐驚呼道:「程詢,你瘋了?」
程詢徑直掛斷了電話,神情分外冷靜。
夜裡,風帶了點微潮的湿意,他點燃一支煙,手指微微顫抖。
我看著他,莫名放寬了心。
時間隨著香煙的燃燒,一寸一寸變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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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姐穿著一件白色的禮服出現在我眼前,幾年未見,她已經出落得如松間白雪,清麗而溫柔。
她仰著頭對程詢道:「你瘋了?是不是?」
程詢冷笑道:「程夏,梁玉就算長得再像,你妹妹也已經死了,況且,搭上你這一輩子,你也護不住她,往前走,不要再回頭。
「不過,就算你想回頭也來不及了,你知道周顯的手段,他要是知道四娘死在梁玉手裡,絕不會放過她的。」
小夏姐陷入沉默。
時間急迫,程詢抱起她往摩託車上放,同時,眼神朝我掃過來:「上車,走。」
小夏姐呢喃一句:「周顯不會放過我們的。」
程詢往後退了幾步,他踩住煙頭,那身影十分寂寥:「我已經安排好了,你知道接下來的路怎麼走。」
他轉身離去,小夏姐哽咽出聲:「那你呢?」
她沒有等到答案。
我如一個旁觀者,短暫看到了故事的片段,但我並不知曉來龍去脈。
我從不知,小夏姐竟然也會開機車,速度極快,像是在飛速逃離什麼。
或者說,我們本來就是在逃命。
後視鏡裡,小夏姐漫出的眼淚在瞬間被風吹落,顯露出她從未被我看見過的一面。
身後,燈火通明的莊園逐漸融進昏蒙夜色,再也看不見。
而向前的遠方,是越來越清晰的警鳴聲,紅藍燈光閃爍。
車輛停在路邊,小夏姐抹了一把淚水,眼神恢復成冷寂的模樣。
她回頭對我說:「小玉,警察問你的話,你照實回答,剩下的交給我就好。」
我點點頭,又問:「是四娘背後的人把你帶過來的嗎?」
她嗯了一聲。
我想起程詢說的那句話:「是因為我長得像你妹妹,所以你才對我這麼好?」
小夏姐愣了一瞬,沒說話。
等她再張口時,警車已經來了。
異常憤怒的裴應章抓住我的手,眼底泛紅,高聲質問我想幹什麼?
我眼眶酸痛,有種被拋棄後的委屈情緒襲來,像極了我被媽媽丟下的那個下午。
原來,小夏姐對我好是因為我長得像她妹妹,並不是我值得。
隔著水霧,裴應章胸腔激烈起伏,我已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感覺自己靈魂出竅,恍恍惚惚。
之後,我在警局做筆錄,待了一晚上。
出來時,C 市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天灰撲撲的。
我如行屍走肉般跟著裴應章上了車。
車廂昏暗寂靜,他一言不發,氣氛低迷沉悶。
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我是個被人丟棄的垃圾,我看向窗外。
眼睛幹澀發痛,好似有人塞進一把雪,又冷又痛。
無論我怎麼做,都逃不出這個命運。
裴應章忽而向我傾身過來,右手撐在車窗處,左手強硬地抬起我的下巴。
過近的距離,使我能看清他疲憊的面容,透著狼狽和頹廢。
我的眼淚毫無預警地流下來,積攢多年的情緒像被點燃的野草,已有燎原之勢。
我開始不顧形象地抱住裴應章,邊哭邊問。
「為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不喜歡我?為什麼對我好,又不要我?我明明很努力了,為什麼還是要這樣子對我?」
我媽、我爸、小夏姐……接下來會是裴應章宋琦玉嗎?
我拽住裴應章的襯衫衣領,仰頭看他:「你也會不要我,對嗎?」
一貫清冷的眼裡,糅雜了很多情緒,裴應章握住我的手,同樣冰冷刺骨。
「人必自助,而後天助,必自愛,才得到愛,你沒發現嗎?梁玉,隻要別人稍微對你好點,你就會為此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在本質上你就是不夠珍惜自己,把別人凌駕於自己之上。
「就像我們一起出門吃飯,你永遠隻想著我和琦玉喜歡吃什麼,從不在意自己想吃什麼?出門玩也是,你不在意自己的快樂,喜好,隻要別人開心就行。
「你自己都不夠愛自己,對自己好,還能指望別人嗎?
「你什麼都不圖,當然什麼都得不到。」
我一時怔愣住,無言以對。
裴應章不再說話,又恢復成從前那個冷靜自持的模樣。
回到宋家後,我們的關系急轉直下。
宋琦玉也生氣了,她和裴應章一樣,覺得我不愛惜自己,一面噘著嘴不肯與我說話,一面又紅著眼叫來醫生替我檢查。
我小心翼翼地拉著她手說沒事,我有把握。
她抿著嘴數落我:「你有什麼把握?隻不過是幸存者偏差,在賭罷了,若那個男的不是好人,那你怎麼辦呢?
「你沒有把我和舅舅當成朋友,家人,你隻是把我們當成恩人一樣孝敬。
「你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的錯,你……」
她跺了一下腳,氣呼呼地回房間了。
裴應章也冷著臉關門離開,我像一隻癟了的氣球,失了所有的力氣。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才能重新獲得他們的原諒,他們說的要對自己好,要愛自己,都是我不曾理解的。
從小到大,我都是憑借著察言觀色來探知每個人的喜好,去討好他們,以此獲得安全感,從而不被拋棄。
我骨子裡浸足了卑弱怯懦,是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
我沒有辦法相信自己本身是值得被愛,值得被人無條件喜歡的。
小夏姐拿我當精神寄託,再一次印證這個道理。
我開始害怕明天的到來,害怕裴應章的怒火和宋琦玉生氣,害怕自己又一次被丟下和嫌棄。
我壓抑著哭聲,蜷縮在房間角落。
夜越來越深,一天沒吃飯,肚子絞痛不停,分不清是餓還是因為生理期痛經。
閉上眼的那一秒,我仍陷在自卑自責的怪圈裡。
昏昏沉沉,四肢像被火燒過,提不起半點力氣,也睜不開眼睛。
隻有耳邊的低語聲緩緩傳來:「就算很難受你還是憋著,不肯說出來嗎?」
緊接著,是無窮無盡的嘆息聲。
再醒來時,是在下午,明亮的光線有些刺眼。
我下意識想用手遮擋一下,但被裴應章摁住,我這才發現手上打著吊針。
他眼下一片烏青,神色幾分倦淡,他放下手裡的書,問我:「醒來了?想吃點什麼?」
我嗓子嘶啞,咳嗽幾聲:「你還在生氣嗎?對不起。」
他斂下目光,平靜道:「你不必和我道歉,接下來一年時間,我不會再回宋家,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我呼吸一滯,心口好似有人用薄刃刮過,泛起綿綿不斷的疼。
我從床上坐起來,抓住他的衣袖,懇請道:「我錯了,你別走好不好?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做了。」
他勾起唇角,分明是笑起來的姿態,眼底卻如暗流湧動的冰湖,看得人心驚膽戰。
「如果你把我的話聽進去了,就不會先問我有沒有生氣,而是先吃飯填飽肚子。
「愛人先愛己。」
裴應章說到做到,下午就走了,招呼都沒打。
我呆呆地看著天花板,腦子一片空白。
之後,宋琦玉來看過我幾次,她故意冷著臉,我哄了她一個晚上,也沒能回到原位。
好在暑假隻有十四天,回到學校後,宋琦玉開始很別扭地和我相處。
既擔心我,又覺得我會重蹈覆轍,想給我點教訓,卻舍不得對我太壞。
隨著時間推移,這份別扭變淡,但始終存在我們倆之間,成了跨不過去的坎。
關於小夏姐、程詢這件事來得快,去得也快。
九月份中旬,一樁駭人聽聞的拐賣案水落石出。
這個案件牽扯出數家產業,C 市某科技集團總裁周顯曾是四娘背後掌權之人,最早作案時間可追溯到二十年前,作案金額高達千萬。
我點開案情通報,發現程詢也在其中。
他今年 21 歲,也是被四娘拐走的小孩,逃跑之後,因為離家太遠,孤身在 C 市流浪。
後經人介紹,得到 sweety 老板周顯的賞識,成為一名夜店打手。
他陰差陽錯間,發現周顯不僅涉黃、涉黑,還是四娘這個拐賣團伙的老板。
過程幾筆略過,程詢叛變,他積攢大量證據將周顯錘得死死的,再也翻不過身。
連帶著自己也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
心裡落下一塊石頭,隻是我不明白他和小夏姐到底是什麼關系?
九月底,小夏姐來了一次學校。
她瘦了很多,和我說她要跟顧西辭去英國留學。
我看著她,不知為何,有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曾經是緊緊依靠的家人,到後來漸行漸遠,或許,以後我們再無見面的機會。
然而,我不再糾結那個問題的答案,隻抱了她一下:「那你要好好的。」
「嗯,你也是。」
她的背影彌散在一片光芒中,我輕聲道了句再見。
與她與噩夢一般的過去告別。
4
我以為,我會困在失戀中。
但事實上,高三的忙碌根本不許我這麼做,班級裡最散漫的學生都開始正襟危坐,好好學習。
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將氣氛烘託得無比焦灼。
課間小憩一會兒,醒來便是白花花的試卷。
我在永無止境的題海中忘記了裴應章。
隻有每天睡覺前才會看兩眼他的朋友圈,但自從那日後,他便不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