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落在自己已經殘廢的腿上,後半句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這段時間以來陸言和稍稍從那些陰影中走了出來。
可以前我見到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小公子到底還是沉默了許多。
眼底的那片陰霾始終不曾散去。
有時候我隱隱覺得。
支撐著陸言和活下去的念頭或許就是還了我的銀子。
等銀子還完了——
我雖同他成了親,可兩人更像是簡單湊在一起生活。
我知曉陸言和並不喜歡我。
可他生得實在好看。
好看的人,總是能得到更多的理解嘛。
我突然又想起那日陸言和扔給我一袋銀子又翻身上馬的場景。
雖然動作依舊奇怪。
可人好看,做什麼也都好看了起來。
隻是如今這份好看被蓋上一層濃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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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
於是我想了想,起身去推著輪椅。
「你、你要做什麼?」
陸言和有些慌亂地想抓著桌子。
「帶你去個地方。」
「可今日的抄書還未完成,我還不曾喂雞,我——」
說到底,陸言和還是怕出這個院子的。
他怕看到那些人眼底在怪異之後留下的同情。
許是認定了自己沒有前路。
陸言和也不想同院子外的其他人有什麼牽扯。
若不是我先前逼著他去掙來銀子還我,這人是決計不會出去的。
「回來再做這些事也不遲!」
我推著輪椅,沒忍住憂愁。
心想養了這麼久,怎麼人還是這般瘦?
8.
我帶著陸言和去了最村東的茅屋見了剛回來的陳叔。
斷了手又斷了腿的陳叔罵我沒良心,一點都不曾告知就匆匆成了婚,讓他這個做長輩的一點準備都沒有。
「好不容易見著一個喜歡的,我不得先搶了過來?」
我替陳叔收拾著屋子,頭也不抬:「再說了,您這禮現在送給我相公也不遲啊。」
陳叔罵罵咧咧。
最後回屋拿了個黑布裹著的東西就扔了過來。
「宋老頭要的,你給送去。」
我眼睛一亮,當即扯著陸言和要道謝。
「道謝就不用了,」陳叔抬眼看著陸言和,又很快耷下眼皮:「你留這小子同我聊聊。」
陸言和下意識抓住了我的手。
卻又在反應過來時慌慌張張地松開,滿臉通紅。
一直板著臉的陳叔反倒是笑了起來:「行了,就幾句話,不打擾你繼續同你娘子恩愛。」
我也跟著感嘆:「原來相公你這般離不開我啊。」
陸言和沒了羞,隻瞪我。
陳叔找他說話,我便在茅屋外等著。
沒過多久,陸言和就出來了。
眼眶隱隱泛紅。
我推著人回去時一路無言。
到底有些不適應,於是我自顧自說了起來:
「早些年東邊打仗,陳叔和他倆兒子都被抓去送上了戰場。後來就陳叔一個人回來了,斷手斷腿,還一身毛病。不過好在還有陳嬸子和他女兒照顧著,日子過得艱難了些,但也還是能活下去的。」
「我看到了……好多牌位。」
陸言和開口,聲音沙啞:「後來呢?」
「後來鬧飢荒,山上的山賊下來了。陳叔是個有本事的,他本來都帶著妻女都逃出去了,卻被一個忘恩負義的村民背叛。那姑娘,就當著她爹娘的面被生生侮辱,全身上下沒一塊好肉的。可好在人留了條命,於是他們又繼續逃。」
「她活不下來。」
「是啊,」我笑了笑,接著陸言和的話:「都快進城了,那瘋癲了的姑娘突然清醒了過來,直接一頭撞死。陳嬸子受不住,當晚也跟著去了。」
「那天陳叔一個人拖著一輛板車進了城,給他妻女收拾得幹幹淨淨才將人埋去。他回來後就和我嘮叨,說他姑娘和婆娘就是受不住,怕以後被人戳著脊梁骨說事,可總還有更重要的事啊。他成了廢人,被人奚落打壓時他姑娘和婆娘都沒嫌棄,要讓他好好活著,難不成他還能因為這些事不要了他姑娘去?明明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他們就都能活下來了。」
「所有人都覺得陳叔也活不下去了,可偏偏他就這麼活了下來,用盡了手段。」
陸言和猛地抓住了輪椅扶手,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
他似乎極為艱澀地吐出幾個字:「他想報仇。」
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是推著陸言和進了屋:
「這世道都不容易,可人活著就能有個盼頭……算了,還是先把家裡的活兒都做了。」
「姜朝!」
陸言和突然叫住了我。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別說,還怪好聽的。
「怎麼了?」
於是我看到陸言和第一次朝著我露出燦爛的笑容,雖然眼眶依舊通紅。
卻像是珍寶掃去了陰霾。
他說:「陳叔說,我爹娘還活著。」
下一秒,有根木筷子塞到了我手裡。
說筷子也不算。
那玩意的另一頭削得很尖。
陸言和似乎有些心虛。
他別過頭不敢看我,語速飛快:
「我、我不會再犯糊塗了,我得活著去見我爹娘!」
本應是極好的消息。
可不知為何我心裡卻隱隱有些發堵。
不過這也沒什麼的。
我長吐了口氣,又揚了揚手上的黑布袋:
「那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這腿是能恢復的。」
陸言和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
他好半晌都不曾回過神來。
「你說……什麼?」
「你先前給了診費,」我笑了笑:「果然人還得做好事啊。」
當時陳叔差一點就要死了。
是陸言和給的那袋銀子讓我湊齊了救命的藥材。
如今這銀子又回來救了陸言和。
9.
鎮子上有個姓宋的大夫,以前當過軍醫。
但性子古怪。
陳叔帶回來的東西是宋大夫要的,這才讓他同意給陸言和看腿。
「我要是不答應,這屠夫得一天天煩死我。」
宋大夫板著臉哼了聲。
我沒忍住反駁:「那您也沒少吃我送的豬肉啊。」
老頭子瞪我。
最後扭頭看著陸言和:「她雖配不上你,可那份心意卻是真的。」
陸言和抿著唇,快速看了我一眼後又安靜了下來。
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的腿能治。
需要斷腿重接。
很疼。
且重接後的恢復也需要日復一日地堅持,否則功虧一簣。
「這法子也不一定能成。正巧我也需要準備些東西,你們可以回去好好想想。」
說完宋大夫就把我們趕了出去。
我瞧著陸言和眼底的光亮又黯淡了不少。
我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
就隻是準備了一桌飯菜,要給陸言和補補身子。
可這人吃著吃著,就突然哭了起來。
「殺豬的,」陸言和低著頭,死死咬著唇壓住聲音裡的顫抖:「你是不是很喜歡我啊?」
我點頭:「是啊。」
可陸言和反倒是被我這誠實給噎住。
他咬牙:「你生得這般醜,除了殺豬又沒有其他本事,憑什麼喜歡我!」
我抓了抓頭,不知道怎麼回答陸言和這個問題。
於是我試探詢問:「那我不喜歡你了?」
「你憑什麼不喜歡我!」
陸言和又惱羞成怒。
瞪著我的樣子像是恨不得撲上來啃兩口。
如今這幅模樣,倒是有了幾分初見時那般高高在上的生機。
左右說話都是錯。
我不吭聲了。
可陸言和反倒是安靜了下來。
「殺豬的,」他又叫我,說:「我不喜歡你。」
我知道啊。
我心想。
我早就知道了。
可不知為何,由著陸言和親自說出來時,我心裡還是有些堵的難受。
還發酸。
「可你救了我,我應當報恩。」
陸言和避開了我的目光,語速也越來越快:「我、我還未同你說過我家中之事吧?」
於是我便得知了陸言和本是將軍府的幼子,上面還有三個姐姐,自小就備受寵愛。
他在京城犯了事,就被他爹娘趕到這裡來,說要養養性子。
可陸言和剛到太平縣沒多久,將軍府就出了事。
說是謀逆。
「那打斷我腿又百般折辱我的人,是晉王府世子。我先前仗著有將軍府在,行事上從不收斂。那人強搶民女,欺壓百姓,我便設計讓他斷了條腿。爹娘便是因此想著讓我來避一避風頭。」
後來將軍府落敗,斷了腿的就成了陸言和。
「我原以為他不讓我死是想更折磨我。」
陸言和扯起一抹笑,眼底激動的光越來越明亮:「可如今看來應當是因著爹娘沒死,他不敢對我下死手,卻又忍不下那口氣。」
「那你打算回家了?」
我問他。
那點光芒瞬間一僵。
陸言和抬頭看我,張了張嘴。
最後深吸了口氣:「你我未行周公之禮,不算真正的夫妻。若是我能回去……你也跟著我一塊回去,到時、到時我護著你!」
可除了護著我以外呢?
陸言和低著頭,說不出來。
也對。
他是高高在上的將軍府小公子,而我隻是一個貌醜的女屠夫。
我們本就不合適。
於是我笑了笑:「好啊,那我就等著了Ţũⁿ。」
許是沒想到我會應得這麼爽快。
陸言和一愣,最後悶悶地嗯了聲。
似乎並沒有那麼高興。
10.
陸言和臉上開始長肉了。
他也樂意出那院子活動活動。
我陪了一兩次後,陸言和就不願意我一直跟著了。
「你不要殺豬掙錢了?」
他瞪我:「這治腿的診費可貴!說好了的,回了京城我護著你,但在此之前都得你護著我的!」
誰曾想幾個月前隨手就拋出一袋銀子的陸小公子如今對著一文錢都能斤斤計較。
行吧。
我託了村裡的小孩陪著。
卻不想隔天就出了事。
我趕去時,陸言和跌坐在泥潭裡,渾身髒兮兮的。
可素來愛幹淨的他顧不上整理儀容,抓起地上的石頭就要往人身上砸去。
卻被其他人攔了下來。
那男人還覺不夠,啐了聲:「我說的不對嗎?你那婆娘就是個天煞孤星。哪家好姑娘會以殺豬營生,渾身煞氣犯衝,克死了爹娘不夠,還要連累村裡人!我看我家那豬就是被她克死的!」
「她一婆娘憑什麼賣的豬肉比我都多?說不定是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下流——啊!」
陸言和手上的石塊狠狠地砸向了那男人的嘴。
他沉著臉,一字一句:「你再說,我便殺了你。」
眼底的殺意毫不遮掩。
分明是不良於行之人。
可周圍所有人卻因著這話被駭得不敢出聲。
我倒是第一次見到陸言和這般生氣,有些稀奇。
其實這些話我自小起就聽多了。
不ṱū₀過是因著陸言和有學識有本事,村子裡的人顧著他才在明面上少說了許多。
如今也不知怎麼就被陸言和撞了個正著。
輪椅被掀翻在一旁。
我默默走過去扶正了輪椅。
這人先前還兇得要砍人,如今見我來了反倒先委屈上了。
又有些著急:「姜朝,你莫要聽那些人胡說!」
我點頭,抱著陸言和坐上輪椅。
眼角瞥到他袖口處還破了一個口子。
嘶了聲,又心疼:「好大的口子,我可不會縫!」
話音剛落。
陸言和瞬間收起了渾身戾氣,臉色黑沉。
近乎咬牙切齒:「這話說得倒像是你有給家裡的衣裳縫過一塊布!」
我嘿嘿一笑。
別說,陸言和這手還挺巧的。
一開始我也隻是想著給他找些事做。
沒想到陸言和倒是尋得了妙處。
破了口的地方他又添了竹子上去,很是好看。
陸言和冷哼。
可手卻極為熟絡地想來扯我的袖子。
記著那日他說的話,我想了想後不動聲色地避開,又打斷他:「家裡的豬快要生崽子了,你不是一直想看嗎?我接你回去。」
除了縫衣外,陸言和又對養豬起了幾分興趣。
果不其然。
他立馬被吸引了注意力,催著要回去。
隻臨走前,陸言和又突然看向了先前那個男人。
瞳孔黝黑。
偏臉上的笑容瞧著無害又溫和:
「你罵阿朝,可我瞧著你倒像是那個天生孤寡、命薄之人。煞氣上身,你猜你回去後還能留下幾頭豬?」
那人身子一顫,生生被嚇得摔進了剛施好肥的田泥地裡。
一身臭味。
陸言和垂眸:「我們走吧。」
分明是報復了回去。
這人臉上卻不見一點喜色。
我有心想讓陸言和不要記著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