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心內一個咯噔。
養母剜我一眼:「你親爹媽都已經知道你住哪兒,保不齊下次還來。」
「為了你這一聲媽,我可虧大了。」
她雷厲風行,當晚我們就搬到小叔一處空置的房子裡。
小嬸已經提前把房子簡單拾掇了一下。
冬日飛雪紛紛,在寂靜的黃昏簌簌下落。
雪天路滑,馬路上的桑塔納行駛緩慢。
天地萬物,似乎都因一場大雪變得溫柔。
小嬸拉著我的手笑瞇瞇:
「小玨越來越漂亮了,我已經把過年的新衣服買好了。
「等你給我拜年了,我就給你!
「咱們以後住得近了,你經常來小嬸家玩。」
說完她又訓哥哥。
「楚琦,見了我不叫人?
「你現在越來越沒大沒小了,今年的壓歲錢不想要了?」
Advertisement
跟我們兩個孩子鬧完,她跟養母抱怨小叔:「楚海跑去什麼藝術學院進修了,還是鬧著要去當演員。」
「這都一大把年紀了,他們楚家的男人,沒一個靠譜的!」
雖搬了家,卻隻能等下學期再轉學。
過了周末後我回學校,同學們都對我指指點點。
「原來她是親爸媽賣掉的。」
「得多招人討厭才能被賣掉啊?我家的狗生了小狗我媽媽都舍不得賣呢!」
「他養父買了她也從來不來接送上學,肯定也討厭她!」
……
我原本就沒有朋友,如今更慘了。
走到哪裡都像是瘟疫,同學們避之不及。
好不容易挨到放學,我背著書包迫不及待要逃離。
一路跑到校門口,聽到一道熟悉的聲線:「小玨……」
雪後初晴,夕陽如碎金,灑落在皚皚白雪上。
養父靠著摩託車,站在一棵堆滿雪的松樹下。
他的手上提著一串巨大的風鈴。
是用五顏六色的石頭穿制而成。
風一吹,松樹上的細雪灑落,石頭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像是來自天堂的樂章。
他晃動著手裡的風鈴:「小玨,這是我答應你的禮物。」
放學的校門口正是人多。
養父如此招搖,吸引了很多視線。
他燦爛笑著,指著摩託車頭吊著的一大串七彩棒棒糖。
「我是小玨的爸爸,你們都是她朋友嗎?
「如果是的話,可以來拿一個糖吃喲!」
……
同學們遲疑了下,有膽大的過來,取了糖果後又要求看風鈴。
養父笑瞇瞇:「這是我送給小玨的,你問問她願意嗎?」
我點點頭。
很快,我被一群人圍住。
有些我甚至都不認識。
她們羨慕不止。
「這風鈴好大好漂亮。」
「我也好想要一個呀!」
「你爸爸對你可真好!」
……
不知過了多久,楚琦也放學了。
他拉著臉過來,擺手驅趕:「行了行了,下回再看,我們得回家了。」
10
人流散盡。
車上掛的棒棒糖早就被取光,養父從兜裡魔法一般又變出兩個大的。
遞給我和哥哥。
「還好我留了一手!
「坐好了,我們要出發了!」
養父坐前面,我坐中間,哥哥坐最後。
摩託車轟鳴,激起樹上碎雪。
紛紛揚揚灑落在我們肩上。
我抱著養父的腰,問:「爸爸,你還沒回過家嗎?」
車尾巴上還掛著他的行李。
寒風送來養父有些氣憤的話語:「回去了,家裡沒人,都被搬空了!」
「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呢!」
到了新家後,養父抱怨養母搬家也不打個招呼。
養母舉著鍋鏟就沖出廚房。
「我怎麼跟你打招呼,我聯系得上你嗎?
「你知不知道我頭發被拽散了,我還被人打了一巴掌!」
淚水在養母的眼眶裡打轉轉,她回身往廚房走:「我要你個男人有何用!」
養父怔了下,滿臉愧疚。
他不顧養母的反對,死皮賴臉貼上去。
兩人前後腳進了廚房,廚房門被鎖上了。
我有點急。
「哥哥,爸爸媽媽不會打起來吧?」
楚琦一把拽住我,嗤笑:「別管他們,我爸嘴甜著呢。我媽蠢得要死,一會肯定又被哄住了。」
楚琦比我大四歲。
那會大概正是叛逆期吧。
主打一個看誰誰不爽,見誰誰蠢貨。
他開了大肚子彩電看得氣定神閑,我聞著廚房裡燒焦的飯菜如坐針氈。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
門總算開了。
養母面色坨紅,雙眸裡似乎還含著淚,用鍋鏟把對著養父一頓敲:「趕緊去洗澡,身上都能搓下來三斤泥。」
養父嬉皮笑臉:「就去就去,夫人的話無敢不從!」
楚琦翻了個白眼,嘀嘀咕咕:「我就說不用急,他巧舌如簧!」
養父經過客廳,順手關了電視,板著臉:「作業做完了嗎,就在這看電視!」
這年過年。
我穿著嶄新的紅棉襖和新靴子,戴著養母給我買的紅發卡,收到了許多壓歲錢。
爺爺奶奶,小叔小嬸,姑姑姑父,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姨媽姨夫……
每個人都給了我五十。
對我來說,是巨款了。
以前在鄉下,我是沒有壓歲錢的。
親戚們都會把壓歲錢給姐姐,但那錢姐姐也拿不到手上。
隻是做做樣子,很快就要上交給爸媽。
可現在,他們給我和哥哥一人一份。
晚上回家,我把錢交給養母。
她瞪我一眼:「你給我幹嗎?自己的錢自己收著,我可不幫你保管,到時候弄丟了我還得賠你!」
楚琦帶我去買了一個隻能進不能出的存錢罐。
我把所有的壓歲錢都存了進去。
他神情嚴肅:「你把錢都存進去了,萬一要買點東西怎麼辦?」
11
「我有吃有喝,我不需要買東西!」
楚琦嗤我:「瞧你那小家子氣。除了吃喝,我們還可以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
「貼紙,明信片,你們女孩子買點發卡信紙醜得要死的筆、弱智小說什麼的。」
他從口袋裡掏出錢,猶豫了半天,無比肉疼地抽出一張五十遞給我。
「這個是我給你的壓歲錢,拿去花!」
窗外白雪皚皚,屋內卻很暖意融融。
我仰起頭看楚琦,眼眶不由自主濡濕。
我輕輕問他:「哥哥,我不要錢,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楚琦滿臉戒備和狐疑。
我垂下眼瞼:「不抱也沒事的。」
下一秒,楚琦伸手,輕輕抱住了我,語氣嫌棄:「你眼裡裝了自來水管嗎,動不動就哭。」
「女孩子就是麻煩。」
我鼻子酸得厲害,問:「你會一直是我哥哥嗎?」
「廢話!」他豪氣回答後,伸手生疏地拍著我的後腦勺,放軟了語調,「你別哭了,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愛都分你!」
「分你一半!」
人啊。
就是很貪心。
從前我覺得一點點的愛,就足夠我活下去。
現在我卻盼著,以後的每一天,都是跟今天一樣美的夢境。
這年,養父在家一直待到三月底。
公園裡的杏花開了。
他騎著自行車,養母斜坐在車後座,攬住他的腰。
春末的風卷起養母的淺色風衣,露出裡面碎花裙的裙擺。
三月的陽光落滿她一身,在她眼角眉梢都塗上溫柔的顏色。
她真美!
比電視劇裡下凡的七仙女還要美。
騎了兩圈後,養父停了下來。
他喘著粗氣,微笑著:「現在小靈通好火啊。」
「我也準備買一個,以後無論我在哪,你都能隨時聯系上我!」
養母的笑凝在臉上,問:「你又要走?」
「待在家裡,會要了你的命嗎?」
……
養父還是走了。
或許他前世是一隻信天翁,這種鳥隻在尋求配偶和撫養幼崽時落地,其餘時間一直飛翔在天空。
漂泊,一直在路上,才是養父的宿命。
日子就這樣過了幾年。
楚琦上高中了。
他本來成績不錯的,但中考發揮失常,沒考上最好的高中。
養母急得落了淚,養父在電話裡卻相對淡然:「學習很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做人。」
「高中還是三年,不要急嘛。」
養母所在的國企業績不好,已經前後有三批職工下崗。
每年冬夏,我和哥哥總是容易生病。
養母得帶著我們上醫院,盯著我們吃藥,夜裡起來給我們蓋被子……
有時養母給養父打電話,但小靈通信號總是不好。
養父時常接不到。
那時網絡論壇開始發展。
養父長得帥,日常在流浪,又有藝術氣質。
他出圈了,很多人追隨他流浪的腳步,就為了能與他有藝術上的交集。
還有很多年輕姑娘會在論壇裡曬出跟養父的合照。
養父賺的錢越來越多,他幾乎全部都交給養母。
可養母越來越不愛笑了。
她有時候開著電視,躺在沙發上發呆,半夜兩三點也不睡。
以前她隻要出門,必定會好好收拾一番。
現在她連保濕霜都不擦。
那是一個平常至極的八月天傍晚。
天很熱,窗外飄來西瓜的清香。
養母給了楚琦二十塊錢,讓他去街對面的水果店買個西瓜。
楚琦下去沒多久,她打開臨街的窗戶,喊道:「再帶一瓶醬油!」
他停下腳步。
次第亮起的路燈將他包裹,他站在溫柔的光芒裡,微笑回頭喊道:「聽到了……」
也就是這一瞬。
一輛失控的桑塔納沖過來,直直撞在哥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