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他都拉著臉:「她不是我妹,她是我爸撿的。」
小孩子也是會察言觀色的。
哥哥不喜歡我,而我又是從鄉下來的新孩子,大家都在孤立我。
體育老師組織大家玩一對一對抗,我總是被剩下來那個。
是有些難過。
但還能忍受。
如此幾個月過去。
入冬了。
早起我就發現養母臉色不好。
我低聲詢問,她瞪了我一眼:「你巴不得我出事是嗎?」
我便不敢追問。
出了門,我發現自己忘記帶昨天的作業。
於是折回家拿。
結果發現養母暈倒在客廳中,不管我怎麼叫都沒反應。
我腦子嗡嗡作響,感覺四面八方的冷風都在往胸口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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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跌撞撞出門,敲響鄰居的門。
劉叔和嬸子急吼吼開著皮卡送養母去醫院。
我堅持要跟著。
恐懼像無數的觸手緊緊纏住我,我低聲嗚咽,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一顆顆砸在養母的臉上。
也不知哭了多久,耳邊聽到熟悉的冰冷聲線:「哭喪呢?我還沒死!」
養母醒了。
我的嘴唇不住顫抖,良久「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養母皺著眉:「你吵死了。」
劉嬸在一旁低聲道:「她不知多害怕,你別再嚇著孩子了。」
楚琦放學後也趕來醫院,他紅著眼指著我的鼻子罵:「都是你害的,媽媽本來好好的,你一來她就病了!」
好在養母是缺鐵性貧血,輸液後開了點藥和食譜,醫生就讓她出院了。
她還需要臥床休息,舅媽每天中午做好一天的飯菜送過來。
都三天了,養母臉色還是不好。
我急了。
在廚房用水果刀偷偷劃破自己的手,鮮紅的血滴滴答答,滾珠一樣地落入舅媽送來的湯裡。
也不知滴了多少,我覺得有些頭暈。
這時楚琦在身後大吼一聲:「你幹嗎往湯裡滴血?」
「你的血有毒,你想害死我媽媽是不是?」
他跑過來用力一推,我後腦勺砸在門把手上。
痛得腦子一片空白。
養母也被驚動,她拿紙巾先纏住我的手指,冷聲問:「你這是幹嗎?」
6
我鼓起勇氣仰視她,顫聲道:「舅媽說你是血少才會生病的。」
「我血很多,我可以分點給你!」我眼淚洶湧滾落,「吃了我的血,你能快點好起來嗎?」
養母嘴唇輕顫,半天沒說話。
我淚眼蒙眬看向楚琦。
「哥哥,你不要討厭我。
「你放心,我隻分走你一點點的愛。」
我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小截距離。
然後不斷壓縮再壓縮,最後隻剩下薄薄的一層漏光的縫隙。
我朝楚琦討好地笑了笑:「我就要這一點點,可以嗎?」
沒有被愛過,糊糊塗塗也能活下去。
可一旦品嘗過被愛的滋味。
就如上癮一般無法割去。
楚琦將拳頭捏緊,整個臉紅紅的,朝我吼:「你個蠢貨,喝血是不能補血的!」
罵完我,他轉身跑出廚房,上樓「嘭」的一聲把房門拍上了。
養母將我扶起來,下了命令:「去沙發上坐著,我去找藥箱。」
她去了樓上主臥,客廳的大門被敲響。
我去開門,門口站著的兩個人如兜頭一瓢寒冰,將我眼眶裡的淚凍住。
是生父生母!
與我的呆若木雞不同,他們十分激動。
用力擠進門內,死死握住我的手:「來娣,總算找到你了!」
生母眼眶通紅,激動地摸著我的衣服和臉:「瞧瞧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剛才哭過嗎,他們是不是對你不好?」
「媽媽還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的眼珠子在他們身上轉了又轉。
真奇怪。
此刻我的心怦怦亂跳。
不是久別重逢的歡喜,而是不該相見的恐慌。
生父吸完最後一口煙,將燃著的煙頭隨手丟在樓道裡,拽著我的胳膊往外拉:「別廢話了,走,跟我們回去!」
媽媽擦了眼淚,滿面歡喜:「家那邊要修高速公路,每個人口能分兩萬塊呢。」
「你跟我們回去,咱家就能多分兩萬塊。有了錢,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
7
他們連拉帶扯,將我往外拖。
我把手死死扣在門沿上,止血的紙團掉落,鮮血汩汩往外冒。
沿著門框如蛇一般向下遊走。
雙拳難敵四手,我的心如墜寒冰。
或許現在。
就是魔法消失的那一刻。
南瓜馬車水晶鞋華麗裙子溫暖家,終究是一場會醒來的夢。
眼看著要被拽走,身後響起下樓梯的腳步聲。
養母拿著藥箱,站在暖黃的走廊白熾燈下,冷眉冷眼看來。
萬般恐懼,此刻化為無盡委屈。
數不清的情緒翻湧至喉頭,我幾乎下意識喚一聲:「媽媽……」
養母目光一凝,快步上前,斥道:「你們眼瞎嗎,她的手在流血,沒看到嗎?」
生父不以為意:「就破點皮,有什麼要緊的。」
生母從地上撿起臟汙的紙團,壓在我手指上:「走吧,咱們回家。」
他們繼續將我往外拽。
養母單薄卻有力的手,卻緊緊地扣住我的手腕。
她冷峻開口:
「你們說不要就不要,說帶走就帶走。
「她是個人,不是路邊的野貓野狗。
「而且當初你們可是收了錢的。」
我一怔,呆呆看向生母。
她心虛地躲避了我的視線。
生父沉下臉:「不就是兩千塊,等我們拿到兩萬塊的人口補貼,把那兩千塊還給你就是。」
楚琦也沖出來了,他從背後死死摟住我:「小玨已經是我妹妹了,你們誰也別想把她帶走。」
我回頭看他,眼淚忍不住滾落下來。
他兇我:「哭什麼哭,你個笨蛋倒是使勁啊!」
雙方拉扯爭吵動靜很大。
拉扯間養母頭發散了,大衣扣子都被拽掉了一顆。
鄰居們都被驚動,紛紛上前幫養母護住我。
養母得了空,捋了一把自己雜亂的頭發,看向我的眼神很復雜:「你要不要跟他們走?」
生母喘口氣,笑了笑:「她是我千辛萬苦生的,肯定會跟我走。」
生父也一臉的志在必得。
我小心翼翼牽住養母的手:「我想留下來,跟你和哥哥在一起。」
楚琦激動得跳起來,大聲道:「聽到沒聽到沒,她想跟我們一起,你們趕緊從我家滾出去。」
生父大怒,他抬手來抽我耳光:「老子生你養你六七年,幾個月你就忘光光了。」
「老子打死你這個白眼狼!」
從小到大他都是這樣。
稍有不快,就對我拳打腳踢。
恐懼被鐫刻在骨子裡,我定在原地,本能般伸手護住自己的頭。
關鍵時刻,養母一把將我拉到身後。
那一巴掌,結結實實抽在了她臉上。
她臉迅速腫了起來,嘴角滲出了血漬。
楚琦如炮彈一樣沖出去,狠狠撞在生父的肚子上。
「你敢欺負我媽,我打死你!」
烈火一樣的憤怒在我體內燃燒。
我一口咬在生父的胳膊上。
生父打了女人,鄰居們看不下去,全都沖上來,齊心協力將他扭住。
生父咆哮著:「她是我的種,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我帶走她天經地義,你們憑什麼攔我!」
……
養母捂著臉冷笑,毫不畏懼:
「你們收了兩千塊,把自己女兒賣了!
「買賣兒童是犯法的。
「抓起來要判刑,至少三五年!」
劉嬸眼珠子轉了轉,趕緊附和:「對對對!楚琦你別愣著,趕緊報警!」
8
生父神色驚疑不定:「我把自己孩子送人,也犯法?」
養母大聲道:「收了錢就是買賣,肯定犯法!」
那會村裡人對於警察和警局有天生的畏懼。
沒人願意進局子。
楚琦已經拿起了客廳的座機。
養母一字一句質問:「我再問你們最後一次,你們仔細看清楚,小玨是你們孩子嗎?」
生母已經被唬住,一邊拽生父一邊訕訕笑著:「認錯了認錯了,我們認錯了!」
生父心有不甘,但又懼怕警察,便任由生母拽著走。
兩人已經到了樓梯口,生母又跑回來。
從兜裡拿出用報紙包著的一小把薄荷糖,眼眶發紅:「給你吃。」
我搖搖頭,沒接。
「這糖太苦,我不愛吃。」
長大後我才明白。
幼年的我覺得薄荷糖好吃,是因為吃了很多苦,一點點的好便讓我覺得很甜很甜。
可實際上。
我本不需要吃那些苦的。
看熱鬧的人散盡,養母在洗手間照鏡子。
她換掉了那件掉扣子的大衣,用梳子一下一下將自己凌亂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拿著消腫的藥膏,輕輕抹在自己臉上。
她平日是個精致仔細的人。
哪怕出門買菜,頭發也打理得一絲不茍。
可為了我,卻弄得披頭散發,臉頰紅腫。
我心頭愧疚,低聲致歉:「對不起,阿姨……」
養母臉色沉沉,譏諷道:「有事喊我媽媽,沒事就喊我阿姨。你逗我玩呢?」
我急急解釋:「我不是,我是怕,怕你不……」
她扔下藥膏,徑直走到我面前,兇巴巴地:「叫……」
「啊?」
她拔高語調:「叫媽!」
我抬眸看她。
她又兇又冷,幾乎不對我笑。
可是這幾個月來,她從來沒有打過我餓過我。
她的臥室門從未上過鎖,無論何時我都能打開那扇門。
她從未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
外出時隻要帶上哥哥,也必定會帶上我。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不管我走得快或慢,一回頭。
她一定會在我身後。
她很好。
我是怕。
我不配……
回憶紛湧,我喉頭哽咽,顫聲輕呼:「媽媽……」
養母眼眶裡都是血絲,一巴掌拍在我後腦勺:「說過多少次,不要給陌生人開門,以後記住了嗎?」
眼淚被拍落,顆顆砸落地面。
我重重點頭:「我記住了!」
「我一會給你請假,你收拾一下自己的行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