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一刻。
天地都失去顏色,耳朵隆隆作響。
大約五秒的停頓後,養母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
瘋一般地往外沖去。
她整個人在顫抖,鞋子都沒穿,理智盡失。
哥哥渾身是血躺在地上,我頭腦空白,一度失去心跳。
可我已經十二歲了。
養母亂了,我就必須穩住。
我先打了 120,然後再給住得近的小叔小嬸打電話。
醫院隔得近,救護車來得很快。
楚琦傷勢復雜,馬上被推進急救室。
養母一直在哭,深深自責:「我不喊那一聲就好了,我不喊他他就往前走了……」
小叔掏出諾基亞:「哥還不知道吧,我給他打個電話……」
電話通後,小叔將手機遞給養母。
那頭傳來一個年輕女聲:「楚老師在洗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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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事嗎,我一會轉告他!」
啪嗒!
手機從養母的手上掉落,她輕輕笑了。
越笑越大聲。
我很害怕,挪過去抱住她。
她將頭枕在我肩上,眼淚如漲潮的海水,很快將我的肩頭濕透。
那一刻。
我深深理解了養母的恐懼和無助。
我一直以為她是大人,堅強勇敢,無所不能。
可其實。
她骨子裡也住著需要呵護、需要依賴的小女孩。
手術室的燈一直亮著。
每一秒,我與養母都在油鍋裡煎熬。
我在心裡默默祈禱:如果老天非要帶走一個人,那就帶走我吧。
過去幾年,我過得很幸福。
我獲得以前從未得到的愛,哪怕現在死了,我也值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一個跌跌撞撞的人影出現在走廊盡頭。
是養父。
他沖過來看了一眼手術室的紅燈,然後紅著眼緊緊抱住養母,聲音又抖又啞:
「對不起,帆帆,我回來得晚了。
「沒事的,小琦一定會沒事。
「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好好的,你別害怕!」
……
養母執意推開了他。
她平靜得像是暴風雨爆發前的海面,一字一句分外清晰:「楚安邦,我們離婚吧!」
「我們早該離了。」
養母碎碎念著:「小琦能扛過去,他肯定能扛過去,他會沒事的,他是一定要跟我的。」
說著,她朝我看來:「至於小玨……」
13
我的心如同一張繃到極致的弓。
然後,我聽到她長嘆一聲:「如果她願意,也可以跟著我。」
那根弦緩緩松開,我的眼眶蓄滿了眼淚。
我緊緊捏著拳頭,不讓它們落下。
輕輕說:「媽媽,如果你們離婚,我還是跟著爸爸吧!」
養母神色復雜,哂笑道:「也是,你是他帶回來的,自然跟他親近。」
我拼命搖頭,緊緊抱著她:
「不是的,媽媽。
「我還太小了,我已經盡量懂事,可還是給你增添了很多麻煩。
「我不想你那麼累,我希望你輕松開心一點。
「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我唯一的媽媽。」
我抬起淚眼看養母:
「等我以後長大賺錢了,一定會對你和哥哥好的。
「你跟爸爸離婚後,我還能繼續當你的孩子嗎?
「隻要能一個月……不,半年讓我見一次你就可以。」
養母嘴唇輕顫,別過頭去,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臉。
養父紅著眼上前。
一言不發地抱住養母。
不管養母怎麼打他摳他,他就是不動。
如此鬧了好一會,養母突然像是徹底崩潰一般,號啕大哭。
第一抹朝霞悄悄點亮東方的天空,養母崩潰的哭泣,在長長的走廊反復回蕩。
是宣泄。
又像是找不到出口的困獸在哀鳴。
好在老天眷顧,手術很順利。
但醫生說後續的恢復期會很漫長,如果不注意,哥哥可能會落下終身殘疾。
養父認真解釋了電話裡的那個女人。
那天他們一群人幕天席地聚會,結果遇到暴雨。
藝術家們骨子裡大多瘋瘋癲癲。
他們在大雨裡奔跑、嬉鬧,弄濕一身後去河邊洗澡。
其中有位畫家的小女友幫他們看著行李,接了那個電話。
養父還給大家看了當時拍的一些照片。
養母神色淡淡的:「這隻是個導火索,我要跟你離婚,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
她跟養父分房睡了。
親朋們紛紛來勸。
說哥哥目前這個情況,不適合提離婚。
但哥哥不這麼想。
出院回家後的第一頓晚飯,他在餐桌上當著養父的面說:「媽媽,你不用顧及我,如果你想離婚我支持你,我跟著你!」
那天,養父隻吃了兩口飯就落了筷子。
我下樓丟垃圾時,看到他坐在花壇邊抽煙。
路燈的光芒如此昏沉,卻熨不平他眉心和眼角的皺紋。
他在氤氳的煙霧裡朝我看來,眸底似乎凝聚著秋日哀傷的濃霧:「小玨,我對你和哥哥不好嗎?」
「你們,怎麼都不要我?」
14
「你很好,爸爸。
「你總是給我們很多驚喜,讓同學都羨慕我。
「無論我想要的東西多貴,你都舍得買給我。
「可我不能隨時召喚你,我肚子餓時,我生病時,我題目不會寫時,下大雨我忘記帶傘時……
「隻有媽媽一直會在。」
……
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其實會有很多瞬間吧。
需要一個堅實的後盾和依靠。
一旦我們自己熬過了那艱難的一刻。
後續再多的關心,再厚的彌補。
也是枉然。
養母,她一定有過很多很多次這樣靠自己挺過去的瞬間吧。
養父神色震動,若有所思。
楚琦的身體不宜去學校,養母給他找了好幾個家教。
但高中課業緊,他還是難以跟上進度。
養母的單位再次裁員,這一次,她沒有躲過。
養父寬慰她家裡不差錢,正好借此機會休息。
可養母卻更加低落。
洗手間的垃圾桶裡,每天都可以看到大把大把的頭發。
期中考試後,養母去參加我的家長會。
結束時,外面下起了大暴雨。
家長和學生們都堆在教學樓門口的過道裡。
沒有屋檐的走廊擋不住風雨,暴雨被狂風拍散,短短一分鐘,我頭發就濕透了。
家長們嘰嘰喳喳。
就在這時,有人喊了一聲:「楚玨媽媽,你的頭發……」
一時間,眾人紛紛看了過來。
養母的假發被狂風卷走,原本的頭皮暴露出來。
被濕透的稀疏頭發,蓋不住頭上大片大片的斑禿。
過度震驚,我一時嘴巴都合不攏。
養母極為愛惜她的一頭黑發。
到底是什麼時候它們變成了這樣?
其實一切早有徵兆。
是我沒有用心關注。
我真該死呀!
漫天的暴雨,掩不住那些學生和家長的竊竊私語。
養母神色驚恐,追到雨裡,我回過神,趕緊跟上去。
青石板的地面濕滑,她摔了一跤。
卻顧不上痛,撿起那頂濕漉漉的,滴答著泥水的頭發,手忙腳亂往自己頭上套。
我的眼淚嘩嘩湧出,握住她的手腕,告訴她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可她如同著了魔。
就在此時,一把寫著青島啤酒的巨大綠傘撐在我們頭頂。
狂風暴雨之中,養父用兩條腿和身體緊緊夾住那把傘,為我們撐開一方無雨的天空。
他朝我們挑眉:「我找樓下燒烤店借的,厲害吧?」
如今再想,其實有個詞很適合養父——中年顯眼包!
養母也怔住了。
養父還有更顯眼的。
他單手護傘,另外一隻手一拽。
他那一頭騷氣的自來卷齊耳頭發,竟然「唰」地一下掉了,露出一個光溜溜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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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角彎著笑,眼底聚滿愛的濕意:
「帆帆,沒事,咱不戴假發了。
「我是光頭照樣帥!
「你頭發掉光在我眼裡也是最美!」
……
養母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了。
養父朝著看熱鬧的同學和家長笑著招招手:「見笑了,我跟我家夫人是情侶頭……」
「這幾年最流行這,情侶衣情侶鞋情侶頭……」
養母臉已經紅透了,也顧不上假發了,拽著養父:「趕緊回家吧,別丟人了……」
「流行的是情侶頭像,不是情侶光頭!」
養父居中撐著碩大的傘,我跟養母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側。
暴雨狠狠拍打著傘面。
卻擊不穿這道愛的防線。
走出一小段後我回頭。
看到養父和養母的假發,被匯聚的雨水一路沖,沖進了花叢旁的水溝之中。
到了家,我讓養父母先上樓,我要在樓下小超市買點東西。
回家後,我鉆進哥哥房間,鎖好門後一陣搗鼓。
養母敲了第三次門後,我把門打開,朝她大聲喊:「Suprise!」
我找樓下理發店借了個推子,跟楚琦一起,把對方都理成了光頭。
養母極度震驚,指著我們半天說不出話。
我上前,伸手輕輕抱住她。
「媽媽,我變成光頭了,還是你可愛的女兒嗎?」
養母含淚,帶著怨氣:「不然呢?剃成光頭我就扔了你?」
「所以,你頭發全掉光了,也依然這世上我最愛的媽媽。
「在我和哥哥眼裡,你永遠是最漂亮的媽媽。」
養母擦了擦眼淚,盯著楚琦:「你剃個光頭就算了,反正不出門,三兩天就長起來了。」
「小玨是個女孩子,你怎麼由著她胡鬧?」
養父聽到動靜過來了,看到我們後,打了個響指:「哇,小玨你好酷!」
「我敢肯定你會是全校最酷的女孩。」
養母狠狠嗔他:「你閉嘴吧,小玨是個女孩子,別跟你學得沒個正形!」
養父上前,抱住她:
「恰恰相反,我覺得她現在很好。
「帆帆,是你把他們教得這麼好。
「這些年辛苦你了!
「以後這重擔,就交給我,好嗎?」
那一瞬,養母的淚滂沱而下。
她把臉別到一側,無聲地嗚咽著。
養父將我拉過去,哥哥也用屁股蹭蹭蹭過來。
我們一家四口緊緊抱在一起。
外面的狂風暴雨還在繼續。
可我知道。
在我們家下了幾個月的雨,已經停了。
抱頭痛哭好一會,養父摟著養母進了房間。
我則開著門,在楚琦房間寫作業。
沒一會,聽到暴雨裡夾雜著奇怪的聲音。
我豎起耳朵:「好像是媽媽在哭,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