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晏呢?他在哪?」我問我爹。
我爹搖搖頭。是啊,原本就是對立的兩邊,他自然不知。
日子久了,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有兵馬在街上穿梭的聲音,還有四散開的人群驚惶的號叫。
宛宛在家緊閉房門捂住耳朵,我娘一邊盤算細軟一邊暗自落淚。
我爹最是忠心耿耿,每日一早準點早朝,不知穿過多少帶血的兵戎與逃難的人群,再在回府之後時而唉聲嘆氣地來回踱步,時而在書房裡勞作至更深。
直到有一日他去上朝,再沒回來。
也是那一日,我看到了東南角的城牆,燃著升騰的狼煙。
「是不是五皇子打進來了?」宛宛難得地出了房門,拉著我衣角的小手不住顫抖。
我捉住她:「別怕,有我。」
一天,兩天,過了整整七日,我爹還沒回來。我說我要出去找,找到我爹或是找到長孫晏都好。
我娘不住求我留下來,說寧肯她去找也不能是我出這個門。她的理由還挺到位,我如今身子實在不方便,萬一衝撞了那可是一條性命。何況,萬一長孫晏真有個三長兩短,我肚子裡這個,就是他為我留在這世上最後的念想。
我點點頭,摸著我娘一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嫩手:「放心吧,娘,我聽你的。」
然後半夜我熟練地翻出杜府的牆。
第二天正午回來時,我一無所獲。除了打聽到五皇子的兵馬進了城,小皇帝正被圍在皇宮。順便我還扶著門外的老桑樹,吐出不堪入目的一塌糊塗。
沒有消息也算得上好消息,至少沒人說杜大人被俘,或杜大人殉國。一切都有希望,有生機。
屋子裡的女人又挨了幾日,我爹還是沒回來。一伙不速之客卻在這時候砸開了杜府的門,我提了把劍迎出去,將瑟瑟發抖的宛宛和我娘護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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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恭敬地行了個禮,客客氣氣道:「我等是世子派來的,如今外面正亂著,世子特意差我來接世子妃和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這兒就挺安全。」我小心翼翼地護著肚子,「長孫晏請我,該他自己來。」
「世子繁忙,夫人見諒。」說著,一幹身著盔甲的軍士逼近,恨不能把我架走一樣。
「見不到長孫晏,我哪都不去。」我退了一步,手腕一轉,手中的劍指了出去,「這裡是杜府,我爹乃當朝重臣。你們到底什麼人,這副架勢,難道還要在這裡搶人不成?」
顯然來人的耐心點到即止,他笑著重復了一遍剛才的廢話,然後揮揮手,看來真打算將我們架著走。
呵,用武力?跟我打,不知道我杜燕歸什麼人麼?
我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孕婦啊,我能打出個什麼名堂!
這麼一群壯漢,夠把我打死二十回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手中劍頭一轉,抵上自己小腹:「別過來!我說了,我們哪都不去。我肚子裡是世子的骨肉,你們誰敢靠近一步?我不管你們誰的人,手起刀落一屍兩命,等見了血,你們和誰都不好交代!」
幾個大漢面面相覷,最終停住了步子。
「好。」那人不死心地獰笑兩聲,「世子妃好好養胎,我等改日再來恭請大駕。」
杜府的大門一關,我手中的劍應聲而落,我捂著肚子癱坐在冰涼的地上。這孩子跟著我真是倒了霉,打從離開世子府開始,又是受驚嚇,又是受衝撞,我還帶著他翻牆舞劍。事到如今,我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能不能保得住他。
宛宛趕快來扶住我:「阿姐,阿姐你怎麼樣?我們為什麼不和世子走?」
「他們……他們不是世子的人。」我吃力地回應道,「如果真是長孫晏,他會親自來接,就算差人,也是說接我一家,至少是接我和宛宛。那人說要接我和老夫人,恐怕意不在我,反倒是在阿娘身上。」
如果我猜得沒錯,按我爹那愚忠的腦子,此刻想必正死死護在小皇帝身邊。真有人要小皇帝的腦袋,他定然先湊過去自己的脖子。
這伙人不是長孫晏的人,更不是小皇帝的人,那隻能是五皇子的人。五皇子瞞著長孫晏,打算以我們一家為質,先拉攏了我爹。
個中緣由不難想,我爹是先皇臨終前的託孤重臣,但凡他一松口,篡改先皇遺旨口諭,五皇子這個反立刻造得師出有名。
可惜五皇子久在京城外,不知道杜家二小姐宛宛也嫁給了世子晏做平妻,不巧如今也正待在杜府之中,這才露出了一絲破綻。
何況,就算這伙人真的沒破綻,我也不會跟他們走。是我幫了長孫晏,才叫五皇子輕易攻入,我若真和長孫晏走了,恐怕真得寒透了老頭子的心。
嗨,大家不是說了麼,杜家的大小姐和杜大人,父女情深。
該父女情深的時候,還是得父女情深。
20
再到後來,外面的動靜又越來越小。
管事的嬤嬤出去買米,帶回來消息說,皇宮破了,江山易主怕是計日而待。
小皇帝誠然不是個好皇帝,嫉妒賢能,群臣離心,但真在一夕之間淪為階下囚,還有幾分是拜我所賜,我心裡也不好受。
我爹果然是在宮裡,如今也和小皇帝一同下獄,延續他的赤膽忠心。
我娘聽到消息,一遍遍問我,我爹會是什麼下場。
自古成王敗寇,能是什麼下場,昭然若揭。
有長孫晏在,我相信他會留我爹一條命。何況五皇子想名正言順繼承大統,最是要收買Ṱů₃人心,彰顯仁愛的時候,不見得會趕盡殺絕。
我怕的是,我爹有愧於心,非要以身殉國,攔也攔不住。
事到如今,隻有一個法子能救他。
無論如何,我要先找到長孫晏。
我娘和宛宛一如既往地攔著我不讓我出去,這會兒我的肚子已經愈發凸顯了,腿腳也不靈便,牆都沒法翻。
這回我沒再叫她們放心,還是老套路好使,一掌一個。
我獰笑著走向宛宛時,她諂笑著比了比自己的脖子:「要不,我自己來?」
「不麻煩你了,還是我來吧。」太慘了宛宛,對不住您勒。
看著她如今我見猶憐的模樣,我不禁一聲嘆息,要是五年前,我就有這等不忠不孝的覺悟,何至於此?
剛剛舉起手,還沒劈下,驀地我胳膊被一隻有力的手給緊緊握住。
不是吧,英雄救美,這種時候演這個?
我不可思議地扭過頭去,結果正對上那張朝思暮想的臉。我瞳仁不住放大,被握著的手腕倏爾疲軟起來。
長孫晏也一臉驚異地看著我:「你在幹嗎?」
很難解釋,在這副詭異至極的畫面中,我真的很難解釋我在幹嗎。
「世子,阿姐……阿姐她……」宛宛見自己還清醒著,「哇」一聲哭了出來,「阿姐她又要放倒我!」
「放倒她幹嗎?」長孫晏反倒笑了,「你再鑽進轎子裡,嫁我一回?」
我癟了癟嘴,滿腦子隻有可憐了我娘,白白挨了我這一下。也可憐了我,老娘都敢劈,可不得折兩年陽壽。
長孫晏指了指府外:「轎子就在門口,等著你呢。桑兒,我欠你一座明媒正娶的八抬大轎。五年了,我該還你。」
「等等等,你說什麼?八抬大轎,五年?」等下,這句話信息量太大了,我反應不過來。
「桑兒,我接你回家。」
他對我笑著,像是裝載了全天下的幸福。
除了……
除了我還沒接住他伸過來的手,長孫晏自己個兒飄搖著身子,晃蕩兩下,猝不及防地栽進我的懷裡。
我一摸,才發現他的臉頰如此冰冷,後背卻是腥甜的湿熱,我看了看手心,沾滿了粘稠的暗血……
21
這回,我把他塞進轎子裡,快馬加鞭回了世子府。
長孫晏昏了兩天。
大夫說人沒事兒,背上的傷已有月餘,一直沒處理好,愈合了裂開,愈合了又裂開,才弄成如今這副模樣。不僅如此,他還憂思過度,積勞已久,身上新傷疊舊傷,能撐到打完這場仗,已經是個鐵人了。
不,長孫晏比他想象得還要厲害,他可不隻是撐到打完這場仗,他是一直撐到見著他魂牽夢縈的桑兒,一直撐到把手遞給她,一直撐到要帶我回家。
是他的桑兒沒用,他的桑兒沒來得及捉住它。
我親自為長孫晏解開盔甲,褪下褻衣,拿沾了水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的身體。
看到他身體的那一剎,我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抖震,淚珠子肆意四竄。我捂住臉,任憑自己沒骨氣地聲淚俱下。
我不敢想,不敢想這段日子長孫晏都在過什麼樣的日子。
他的身上有箭頭留下的血孔,有刀劍留下的疤痕,還有磕磕碰碰的青紫,有難以愈合的舊傷。他根本不是一個鐵人,他就是肉體凡胎,卻歷經了九死一生。
我也不敢想他在沙場是如何領兵布陣,如何揮斥方遒,他揮起將旗時,面前是箭如雨下,是短刃相接,是血流成河,是屍橫遍野。聽說光是攻城那場仗,他高喊了一天一夜的「殺」,他一馬當先,老驥被敵軍的滾石砸中,火把將長空印成一片殷紅。
我摸著他千瘡百孔的身子,不敢想,又不住想,如果哪柄箭再深一寸,哪把劍再斜一點……
而他經歷這些時,我正被他妥帖地保護著,像一塊最寶貝的玉佩,穩妥地收藏在杜府這個錦盒裡。
我太後怕了,握著他的手,一刻都舍不得松。
五年前有生離死別,五年後還是有不息的刀光劍影,別鶴孤鸞。
我在長孫晏榻前守了兩夜,除了派人出去打探我爹的消息,就是沒日沒夜地伴著他。
到了第三日清晨,我剛剛趴了一會兒,臉上的淚痕都還沒幹,突然感受到一隻溫熱的手在撫摸著我的臉。
「沒事的,桑兒,沒事的……」那聲音那麼沙啞,卻聽得叫人如此安心,「別擔心你爹,我去找你前,已經求了五皇子,讓他留小皇帝一條命,彰顯他仁德,也以此博得老臣之心。他都答應了,他會將小皇帝廢了帝號,發往封地,保他一生富貴榮華。杜大人也會被一同派去,讓他留在小皇帝身邊,繼續盡他的忠心。」
長孫晏,他是不是腦子不好?
我給他弄得哭笑不得,為什麼自己都這副樣子了,醒來之後第一件想的,卻是我最牽掛的事兒。
他還如此缜密,如此漂亮,既保住了我爹性命,又給了他繼續活下去的意義。
是,這就是唯一救我爹的法子,不用我說一個字,已然被他運籌帷幄於股掌之間。
我哭得更大聲了:「長孫晏你別煽情了好不好?你想想你自己,你看看你自己,我嚇死了,我真的嚇死了,你身上到處是傷,到處是血,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對不起,對不起桑兒。」他將我緊緊抱在懷裡,「是我不好,我叫你擔心,我罪該萬死。」
「死什麼死啊死的。」我趕忙堵住他的嘴,正準備說些什麼,突然反應過來,又一把推開他,「等等,長孫晏,你叫我什麼?你剛剛叫我什麼!」
他盯著我,不是看杜燕歸的眼神,而是看杜柔桑。
哪怕同樣是克制不住的情愫,同樣是從身體開始喜歡,但它們,就是不一樣。
「你叫我晏哥哥,我叫你桑兒。」他重復一遍,「桑兒,這五年,辛苦你了。」
22
長孫晏告訴我,是沙場上射過來的一支箭,叫他拾回了這錯漏五年的記憶。
五年前,我曾為他擋過一支箭。
當年我命大,那支箭正中我胸口的玉佩,玉碎了,我活了下來。而那枚玉佩,是長孫晏與我的定情之物。
要說我和長孫晏,那可是足足七年的緣分。
七年前,我與長孫晏獵場初見,登時情投意合,相見恨晚,之後更是兩情相悅,鸞鳳和鳴,可謂頗有搞頭。
那會兒我是杜家秀外慧中的大小姐杜柔桑,他是永樂王府雍容闲雅的世子長孫晏,按理說正是門當戶對的佳偶天成。
可惜啊,架不住我爹和他爹是老仇家,而且那時候正鬥得膠著。他爹永樂王爺是五皇子一黨,我爹卻力挺老皇帝和老皇帝寵妃所出的八皇子。以至於二人一見面就吹胡子瞪眼,差一步就是薅頭發扇嘴巴。
別說兩家喜結良緣,他倆人沒撕得你死我活,把我倆撕成殺父仇人,已經是這二位老頭子的無量功德了。
當然,我和長孫晏瞞得再好,也終究逃不過這兩隻好狐狸。
我爹慢慢覺察了這一切,恨鐵不成鋼之下,他匆匆定了我和高燕恆的婚事,要將我指給戰功赫赫的高家為妻,試圖扭轉我的心意。成親之前,他更是將我鎖在杜府裡,哪都不讓我去。
恨就恨在那會兒我乖巧,我嫻淑,我大家閨秀,我不能一掌一個放倒他們,然後離經叛道地一走了之。
眼瞅著就要到了良辰吉日,偏偏天不遂我爹的願——高燕恆被派上沙場,和長孫晏一起,而且一去就再沒回來。
他們說高燕恆的死,是永樂王府忌憚高家勢力,世子晏故意引誘高小將軍深入陷阱,將其鏟除。
來不及當面問一句個中緣由,但我就是信他,我信長孫晏不會做這樣的事情。哪怕是為了我,他也斷然不會。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我確實沒信錯人。高燕恆的死是小皇帝的計策,他故意害高家小將軍戰死沙場,以挑撥高大人和永樂王府兩家,坐收漁翁之利。這麼說,長孫晏最後還算為高燕恆報了仇。
那之後,我爹關我關得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