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抱抱他,抱抱這位忠肝義膽,卻被自己忠於的君主肆意謀算的老臣。
煩,老頭子有的時候也沒那麼討厭。
我擺擺手:「行了行了,知道了。」哎喲喲,一個不留神,他豆大的眼珠子還往下竄,「幹嗎呀這是,哎喲我的爹,你哭啥呀,這麼大年紀……別哭了啊我警告你,再哭我和你一塊兒哭……好好好我的爹,我聽你的,我好自為之還不行麼?」
差點忘了,我嫁的,可是我爹宿敵的兒子啊。
15
春天裡,小皇帝親自來了趟世子府。
五成兵馬,悉數奉還。
這批兵馬原本養在長孫晏的封地上,吃長孫晏的,喝長孫晏的。如今到了小皇帝手裡,養在京城附近,不出兩月便暴露出軍餉不夠,糧草短缺的問題。
偏偏在這會兒,原本的儲糧大地江南道糟了一把冬雨,稻子谷子爛了不少,沒法供應。再這樣下去,要不看他們生生餓死,小皇帝落得個虧待軍士的罵名;要不就隻能物歸原主,還是讓長孫晏養著他們。
小皇帝選了後者。
我在意的不是這些,我知道,江南這場雨不過是個由頭。冬獵之前,長孫晏見過江南道的府尹。宛宛用信鴿傳出去了一封信,結果被我烤成一道美味佳餚。
上得獵場,下得廚房,不愧是我——京城第一賢妻。
我自豪地摸了摸肚子裡的枕頭。
上次在小皇帝面前謊稱有孕,我隻能塞個枕頭裝到底。
「嘔。」伙房裡,我視察晚膳籌備時,突然扶著柱子一陣幹嘔。
小廝的詢問聲引來路過的長孫晏,他扶起我彎成弓的腰:「皇上不在這,你不用演,小心閃到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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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啊長孫晏。」我皺著眉,嘔得嗓子都啞了,「真的,是真的。」
「什麼真的?」他木訥地杵在那兒。
「真的想吐!」我狠狠戳了下他肚子,「你……你憨憨……」
晚宴上,長孫晏嘴咧成了一道弦月。
伙房之中,得知我許久未來月事,更是佐證了他自作多情的想法——他要給人當爹了。
其實也不是什麼喜事兒,從伙房出來這一路,我不屑地給不住傻笑的長孫晏潑著涼水:「你樂啥呀樂?哪裡值得樂了?生個閨女跟我似的,你不得天天哭成我爹?」
「我願意,你爹就你爹。」他目光誠摯得像喜堂上的新娘。
小皇帝從未見過自己這位冷峻聞名的兄長笑成傻子的嘴臉,端著酒杯,他也隻能一聲聲無奈地跟著笑:「世子和世子妃感情真好,實乃琴瑟和鳴,羨煞旁人。」
「我要當爹了。」長孫晏一把抓住小皇帝的手,「我就要當爹了。」
小皇帝一臉懵:「朕知道啊。」
長孫晏瘋了,重掌兵權之後高興瘋了。
小皇帝這樣想著,逃似的離開了世子府。
16
這樣也好,有孕也好。
大家既然都想不起五年前的事情,就都當沒發生過,倒也公平。
冬獵的事情之後,宛宛性子變得怯懦了不少。
朝中時局日趨緊張,長孫晏莫名地忙了起來,心思也愈發深重。我不想宛宛再蹚這趟渾水,免得先把自己淹掉,於是借口她衝撞了我的身孕,將她送回杜府。
從此京城又多了一道我的罪狀——善妒。
杜家的老女兒好不容易嫁出去了都不滿意,竟然還眼裡不容沙子,要把持整個世子府,連自己的妹妹都要趕回娘家?大家這樣說我。
唾沫星子也害人,大家說著說著,報應居然真的不期而至。
這身孕,折騰起我來比折騰誰都厲害,又是暈又是痛,搞得我一天到晚生不如死。
我孕吐最明顯的時候,經常一宿宿地熬著,睜眼到天明。
短暫的喜悅之後,長孫晏也開始憂心忡忡,我不知道他在愁苦什麼,也許一半是為我的身子,另一半我也不問。畢竟,我說到底還是杜家的女兒,站在他不得不承認的敵對面。
有一日,我到卯時才堪堪睡去,沒兩個時辰就醒過來,不成想看到長孫晏一臉鐵青地坐在床邊。
「燕哥哥。」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一句,緊跟著逼問道,「你夢裡喚的,這是誰?」
我心裡咯噔一下,傻子吧這是?
「晏哥哥,叫你呢!」我翻著眼回應道。
「叫我?你我成親以來,你喚我全名,叫我世子,唯獨沒喊過晏哥哥。怎麼到了夢裡,卻不由自主脫口而出?」長孫晏冷笑著,「還有件事,我也一直想不明白。」
你不明白的多著吧,非搞明白幹嗎呀?
「你說你也不記得五年前發生了什麼,可是,你為什麼偏偏記得高燕恆是死在我手上?」他不依不饒,「燕歸燕歸,你還特意改這個名字。怎麼,你就那麼放不下他,盼著他歸,盼了五年?」
我懵了,演什麼?
長孫晏捏住我的臉:「那我呢,我待你不好麼?為什麼這樣?你知不知道,我對你,動的是真心。」
我咳了兩聲,他也不再憐惜,手下不住用著力。
呵,男人,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杜燕歸,你現在告訴我,你嫁給我,到底是什麼心思?」
「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能有什麼心思?要殺你早殺了,等得到今天?何況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高燕恆這個人,今天擱這兒演什麼演呢!」我感覺他瘋了,掸開他的手,爬下床就要往外跑。
長孫晏拉住我死死不松手:「但我是第一天知道,你忘不掉他,直到現在,夢裡喊的都是他的名字……」
「你還夢你那個像我的姑娘呢!」我懟回去。
不對勁啊,我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對勁。
但我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更可怕的是,我總覺得這隻是風雨前的微瀾,在提示著不可預見的狂狼。
長孫晏的憤怒沒頭沒尾,他把我關在世子府,哪裡都不讓我去。
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個老妪找上門來,指名要見我。
她說自己是伺候在高燕恆娘親高夫人身邊的嬤嬤,高夫人近日快不行了。當初高大人抄家被斬,妻眷四處流落,身無分文,首飾衣服陸續都典當幹淨。如今高夫人重病不治,實在是沒法子,才想到來找我,求我救救他們家夫人。
這也太奇怪了,怎麼一環扣一環,嚴絲合縫的?
我也不可能見死不救啊,雖然長孫晏扣了我,我還是拿了銀子跑了出去。
結果路過京門路的拐角處,突然衝過來一輛馬車。
17
醒來,我躺在杜府。
和五年前一模一樣,宛宛在哭,我娘抓著我的手,我爹來回踱步唉聲嘆氣。我差點以為,時光倒流了。
孩子不會沒了吧?
啊,太好了,終於不用受孕吐的折磨了。
等下,不對,這可是我的孩子,我和長孫晏的孩子啊!寧肯我死了,他也千萬不能有事。
天吶,我也哭了,嘴裡不住喊著:「孩子,孩子呢……」
「桑兒,桑兒你醒了?沒事,阿娘在這,沒事兒的。你隻是受了驚昏過去,孩子沒事,還在,還在呢。」我娘見我醒了,一瞬又喜又悲。
哦,原來不是倒流了。
是我被突然衝撞的馬車嚇暈,然後長孫晏……長孫晏一不做二不休,把我送回了杜府,像我當初送回宛宛那樣。
杜家的女兒,他一個都不留。
「永樂王府的子嗣,果然沒有好東西!」我爹氣得直罵,「這個世子,始亂終棄,還要倒打一耙,汙我們家桑兒的清白名聲,非說是桑兒對高家小公子舊情難忘……」
「等等等等等!」我趕忙叫停,「汙啥?汙我清白?還汙我名聲?爹爹,你老糊塗了吧,我哪有這兩玩意兒啊?」
這下我爹更氣了,一甩袖子搖著頭大步走開,再不管我死活。
如此隻剩一屋子女人,宛宛哭,惹得我娘也跟著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道:「我們杜家的女兒命苦,長孫晏棄你便棄你,找的這什麼理由?還搬出高公子,誰都知道,你怎麼可能真為了燕恆……」
重點來了!
宛宛掐了把我娘,我娘登時意識到自己好像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為時晚矣啊,我立刻逮住她這半句:「等等等,阿娘你也等等,你剛說,我怎麼可能為了燕恆什麼?我為什麼不可能呀?燕恆不是我就差拜堂的夫君麼,我不是愛他愛得緊麼?我不該為了他什麼事兒都能做得出來麼?」
「桑兒……」我娘想解釋些什麼,最後隻能蒼白地揮揮手,「你你你我我我」半天,話都吞回肚子。
我陰沉著臉笑著,笑得宛宛一身寒意:「阿姐,阿姐怎麼了?」
「沒怎麼。」我直起身子,掏出那塊玉佩,深吸一口氣,「阿娘,我記得,五年前就是這樣,我在杜府裡醒過來,什麼事兒都不記不清。那時我手上死死抓著這塊玉佩,怎麼都不撒手,我問你們,這是什麼。是你和爹爹告訴我,這是燕恆與我的信物,燕恆死了,死在沙場之上,是中了長孫晏的招……」
我娘神色愈發慌亂起來。
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我煞有介事地點頭,說太遺憾了,我還記得,燕恆是我兒時的青梅竹馬。
我爹幫忙補了一句,他還是我的心頭好,是與我定了婚約,本該拜堂成親的夫君。
我說我不記得了。
我爹說,因為我痴念得深。
我痴念得深,以至於我變成了這個樣子,從知書達理蕙質蘭心的名門貴女,一躍成為胡作非為行跡浪蕩的第一惡婦,叫京城子弟嚇破了膽,也叫杜府上下愁壞了神。
直到五年後,我嫁給了長孫晏。
如今,他不要我了。
18
但凡我蠢一點,蠢到信了長孫晏的拙劣安排,信了話本裡貫愛說的情愛交織纏綿悱惻,我就能跟著我娘一起罵,然後希冀著轉機的突然降臨,最後竟是一場誤會,是一段驚天動地的虐戀情深。
什麼玩意兒,這得多蠢啊?
太慘了我țū₂杜燕歸,我怎麼偏偏一點也不蠢。
剝繭抽絲再看一遍整個事,長孫晏挑這個時候送我回杜家,決不是以高公子為由頭拋妻棄子。他隻可能是遇到事兒了,而且這事兒棘手到不得不和我分開,棘手到連他都害怕自己保不住我們母子。
對,我就是相信,沒來由地相信。
因為長孫晏喜歡我,眼睛和嘴喜歡我,身子也喜歡我,心裡更喜歡我,腦殼上那道疤都在喜歡我。別說他忘了五年前發生的事兒,他就是把全天下都忘了,遇到我的時候,他還是得喜歡我。
這是命,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過了幾日,身子剛剛好一些,我就撒了丫子非要回世子府。
起初宛宛和阿娘攔我,後來我爹也擱門口堵著,用身子護成一道壁壘,鵲橋似的。
「你就在這待著,哪都不能去!」我爹今兒賊硬氣。
「喲,霸道啊爹,長本事啦?可你跟我耍什麼帥,要耍也等我把阿娘喊來啊。」我豎起大拇指,然後走到他身邊輕輕撥開他,「行了啊爹,別鬧了,聽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把我留這兒算怎麼回事,覆水重收麼?」
我爹一張臉漲得通紅,又板得黑青。
「你不能去!」他拉住我,竟流露出一絲哀求,「桑兒,你哪都不能去!……外面出事了!」
19
五皇子反了。
如今兵臨城下,京城早已亂成一鍋粥,在煮沸前夕,正乏力地試圖翻騰出轉機。
這一切來得毫無預兆,五皇子遠在千裡之外,哪來的兵能猶如天降,圍困京城呢?
我爹瞅我一眼,又迅速把涵義良多的目光收回去。
我突然就明白過來——長孫晏被小皇帝繳去的五成兵力,正養在京城不遠處。
難怪長孫晏一早告訴我:「小皇帝趕盡殺絕,是害人害己……」
原來,原來他早就想好了。那場局的贏家,原來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