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娘兒倆,我爹一步三回頭,最後還是轉身走到我面前,神色復雜地打量著我。
「桑兒。」他喚了一句。
終於不是叫我渾球,老頭子還真是拿人的嘴軟。
「五年未曾射箭,不想技藝竟不曾生疏。」他意味深長地撂下一句。
「也射,也射。不射箭,射別的呀。」我笑嘻嘻,「這幾年沒少在尋歡館裡和小郎君們投壺,你去問問,我厲害著呢!投壺射箭,都一個原理,怎麼會生疏?」
老頭子沉了口氣,這我爹都能忍著不罵渾球?麋鹿射得不虧啊。
「有工夫回去看看爹娘。」無奈於我的插科打诨,他隻好約個下次再見。
歸去路上,長孫晏一言不發地目視著窗外,一如既往的泰然自若之下,根本品不出是怒是悲。
馬車裡就剩我們二人,高公子那事兒之後的第一次獨處,氣氛不免有些尷尬。
唉,想來就這半天工夫,我又拿箭瞄他,又叫他空手而返,最後還以我爹的名義獻了這隻麋鹿,擺明了是故意害他輸,害他丟五成兵符。
完了,講不清了,我倆的事兒更講不清了。
「大佬,能不能別生高公子的氣了。」我尋思著怎麼開口緩和緩和關系,「氣量大一點,哪有和死人置氣的?」
「林少卿死了,我們一同入的獵場。」他卻對我的話不置可否,驀地迸出來一句,「箭從背後刺進心口,發現他的時候,指頭都被走獸啃了。兩隊回來,誰都知道林少卿沒了,誰也都不敢說。」
林少卿是從前五皇子麾下的得意幹將。
我後怕地打了個哆嗦,果然,這獵場裡的獵物不隻是獸,還有人。
長孫晏的身子微微顫著:「燕歸,我該謝你,是你救了我。那片林子倘若進去了,我不一定出得來,你把我招回來,我才能活。輸贏不重要,兵符也不重要,活著,才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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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要給他說哭了,這老哥太好了吧,還真是用最大的善意揣測別人啊。
「嗨,我臉都給你說紅了。」我幹笑兩聲,緩解轎廂中的恐懼和凝重,「我也是為了讓我爹贏嘛,害你損了點兵,你別太在意。」
長孫晏搖搖頭:「無妨。」
這麼淡定?
「不出月餘,他必定還回來。」長孫晏這次是真的斬釘截鐵,「小皇帝趕盡殺絕,是害人害己。有朝一日他明白過來,輸贏才會見分曉。」
長孫晏說罷扭過頭看看我,瞳仁裡閃過一些不曾見的情愫。
他梗了些話在喉間的樣子,卻最終又吞了回去。
回到府上,長孫晏褪下鬥篷,我才看見他脖頸間的擦痕,破了一層皮,微微見肉。
「我弄的?」我小心翼翼摸了下。
「沒事。」他吃痛一縮。
看來就是我弄的,原來我箭法沒有自己預料得那麼精妙,那支箭從他耳下穿過,到底還是傷了他。
我給長孫晏擦藥,發現這哥們身上舊傷還真不少。就連後腦勺都有一塊殷紅的印記,藏在青絲之下,不仔細扒拉開還瞅不見。
「啥呀這是?」完了,嘴壞了五年,收都收不住,我不由自主就揶揄他,「是哪家姑娘抱著你腦袋啃,給你作踐成這一片姹紫嫣紅?」
長孫晏習慣了,答我道:「我一早同你說過,五年前遇襲,頭部受了傷。醒來便躺在永樂王府,很多事都記不起來。」
又是五年前,又是記不起。
「但是我今天……」旋即他補了一句,驚得我手中帕子飄然落至他腳邊。
「想起來了一些事情。」長孫晏說,「燕歸,我記得,我們見過。」他盯著那帕子,遲遲道,「不是在夢裡。」
「那是?」
呵呵,ṭū́ₐ白驚悚一場。
小兔崽子記起來的是些什麼沒用的邊角料?
他說五年前他見過我,冬獵場上,我為先皇獻了一對鹿角,而且是搶了他先瞄中的獵物。原來我倆這梁子,是一早就結下的。
今日相仿的場景,一下子喚起了他模糊的記憶。
「然後呢然後呢?」我殷切地直跺腳。
「然後……忘了。」他敲敲腦袋,「燕歸,我頭疼。」
長孫晏當然頭疼,因為我氣得一巴掌扇在他舊傷上。
我不死心,從胸口掏出那枚玉:「那這個呢?這個你記得麼?」
長孫晏看了許久,眉頭越蹙越緊。
他很痛苦,但真的記不起。
氣死我了。
「燕歸,你告訴我,告訴我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面對我的失落,長孫晏拉起我的手。
我苦笑:「其實,我也記不起了。」
一對仇家,雙雙失憶,還是在同一個時候,酒肆裡最爛的評書都不敢這麼寫。
罷了,我徹底死了心,讓長孫晏告訴我五年前的事情,實在是一個很不靠譜的夙願,比我當細作還不靠譜。
「我累了,休息了。」我悵然地甩甩手,往門外走去。
「去哪?」長孫晏一把抓住我胳膊。
「回房裡睡覺呀。」
「不……」長孫晏艱難地吐出來後面幾個字,聲音越來越小,「分床睡。」
「啥?」我難以置信地揉揉耳朵。
「不分床睡,睡懷裡。」他重復一遍,「你睡我懷裡。」
活見鬼!
13
睡就睡,誰怕誰。
打從高公子的事兒後,我倆第一次同床共枕,我竟有些羞澀難當。
我平躺在床上,捧著自己一對赧然的紅臉蛋,細著嗓子道:「哎呀,真是想不到,一隻麋鹿就能買來世子晏春宵一晚,也不算很貴嘛。嘖嘖嘖,可惜我懷有身孕,不能好好享受你這軟玉溫香,實在是暴殄天物,遺憾啊遺憾!」
說著我奮力錘了錘胸口。
長孫晏淡然地聽完這波虎狼之詞,一把摁住我的胳膊,欺身而上。
「輕點!」我造作地摸著肚子,高聲喝道,「小心傷到孩子。」
「我與夫人從未行過夫妻之事,夫人哪來的孩子?」他依舊淡定,淡定得好像我懷了別人的孩子都和他無甚瓜葛。
「這你要去問蕭郎周郎還有那個……嗯țũ₈?唔……」
淡定不過三秒,長孫晏毫無徵兆地湊上來,湿熱的唇迅雷之速堵上我的嘴,不費吹灰之力攻破牙冠……
「問誰?」良久後分開,長孫晏一把捏住氣喘籲籲的我的下颌,灼灼雙目像盯住了自己的獵物,「我用得著問誰,我試試不就知道?」
啊,辣手摧花!
今天的長孫晏,未免太不一樣了吧?
半個時辰後,他身上添了不少新傷。
我撓的。
「弄疼你了,燕歸。」長孫晏摟著我,愧疚地吻著我的眸子。
我沒了脾氣地縮在被子裡,眼淚汪汪。
他手足無措,想安慰又不知安慰些什麼,最後竟然……竟然威脅我?
「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做些喜歡的東西吃。」
多大仇啊,要我身子還要我命!
「求求不要!」我連忙騰出一雙手拉住他的腰,「我不餓,我還行!」
「還行?真的行?」長孫晏笑了,又湊過來。
「額……不行不行!」我被他盯著直往後退,連連搖頭。
他寵溺地將我腦袋按進懷裡,笑得燦爛又肆意:「杜燕歸,你也有今天這下場。」
我從未見他這樣的笑。
不對,也許見過。
可能,在五年前吧。
14
再渾球,我爹都發了話,我也得回去看看。何況,我倆如今算是實打實的夫妻,也該回個門。
順便……順便把宛宛接回來。
長孫晏自然知道,我是小皇帝和當朝新貴我爹插在他身邊的眼線,負責將他的一舉一動盡數匯報。
但也許是我太聲名狼藉了,小皇帝和我爹都嫌我不靠譜。當然,也是我真的不靠譜。
嫁進來一個多月,傳出去的信裡,除了長孫晏加起來喝過十八壺人參茶和十五頓鹿鞭湯,沒一點有用的消息。
之所以這兩點有用,是因為我爹後來看都懶得看,揉成廢紙給我娘撿起來。
我娘為之憂心忡忡:「這世子晏,這麼猛補,是不是不行啊?」
嗯……其實,還行。
之所以寫人參茶和鹿鞭湯,隻不過因為我在酒肆裡邊編情報邊打盹的時候,說書先生正好說到這兩樣。我信手捏來,把信箋當成了點菜單。
我實在太不靠譜了,絲毫不負不學無術的京城惡女這個盛名。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於是小皇帝和我爹一合計,決定再塞進來宛宛。
宛宛其實也沒多靠譜,長孫晏又不是傻子,能玩不過她一個年方十八的小丫頭片子?
啟程回門前,長孫晏終於問出了一個憋很久的問題。
我倆親姐妹,何故我叫燕歸,她叫柔宛,兩個名字半文錢關系沒有?
「我改過名唄。杜家這一輩的女兒通柔字,我以前,叫柔桑。」這名字真羞恥,我尷尬地笑著,「柔桑,你知道什麼意思吧?《詩經》雲『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柔桑,就是嫩桑葉。」
我一抬手,掐掉了桌邊不知什麼花草的嫩芽:「你看我像麼?我叫杜辣手,可能更貼切一點。」
他沒繼續問,燕歸燕歸,是在盼誰歸?
這次回門,我爹難得給了好臉色,還擺了一桌子酒菜。
酒過三巡,他秉退眾人,將我單獨帶到書房。
「桑兒,爹爹知道你委屈。」他不住嘆息,「五年了,這五年你縱情深色,逾規越矩,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爹爹是怨你,但也怨自己。爹爹知道,如果高燕恆沒死,如果那個時候你……」
老頭子越說越激動,胸脯一起一伏,就差淚灑當場。
「夠了夠了,爹!打住,您打住,我飯都快吐出來了!」我絲毫不吃這套,「別演了行不行?我這麼渾一人,您跟我演這玩意兒,能有啥用啊?您真想跟我玩煽情,您抱我腿叫我一聲爹,我也許一怕折壽就真哭出來了。」
完了完了,老頭子臉都氣紅了。
我摸了摸他皺巴巴的小臉蛋:「行了啊爹,沒啥事兒我先撤了,剛才吃得撐,我得出去溜溜彎消消食。」
我撒腿就跑,我爹一口叫住我,一改煽情路線,突然字正腔圓:「桑兒,別的你不聽可以,但有一事,為父今兒必須要說。」
我停下。
「新帝不仁不智,但他是先帝親手交到我手上的。」我爹義正言辭,像極了在朝堂上的樣子,「無論發生什麼事兒,哪怕我舉家被抄,也斷不會悖逆新帝。桑兒,你和世子,要好自為之。」
早說這些不就好了麼。
我回過頭,看著他情真意切地熱淚滿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