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阿姐,要以什麼臉面見高公子?」宛宛不肯罷休,尖細的嗓子在身後追著我。
小妮子,小小年紀誰教她這些東西?
本來都不想拜了,非逼我去。
聽完經燒完紙,我在廟裡還磕了幾個頭,到了昏時準備下山,外面已下起蒙蒙細雨。
靈鵲拿了把紙傘候著我。
「你怎麼來了?」我鑽到傘下。
她指了指躲在八丈外的長孫晏:「世子說怕小姐淋著,受了寒。」
「哦,那走吧。」長孫晏不動,我大了嗓,「回家吃飯咯,回去晚的沒湯喝。」
長孫晏陰著一張臉跟上我,始終隔了八丈遠,直到進了停在山下的轎子裡,他才尋個離我最遠的地兒坐下。
「冷。」我搓著手。
他不理我。
「嘶,好冷。」我加上了誇張的哈氣。
長孫晏最後還是靠過來,抓住我的手。
我笑了:「你怕冷啊,那我倆挨著取暖。怎麼樣世子?宛宛有我暖麼?」
「我同你妹妹,未曾同床過。」
我愣了,半晌道:「這,不好吧,這要是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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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晏前所未有地急了:「你就那麼想讓我和她……?」
在說什麼呀,我一臉羞羞地頓在那。
半路無話。
我知道長孫晏在別扭什麼。
高公子唄。
「不用我告訴你了吧。」直到回了府上,我才主動開口,「高燕恆高公子,想必這一下午,你自己早查清楚了。」
高燕恆,高大將軍的長子,與我兩小無猜的竹馬。
五年前死在沙場上,全拜長孫晏所賜。長孫晏誘他上戰場,誘他入敵營,誘他深陷埋伏,最後中了二十六箭,血流成一道溝渠。
送回高燕恆滿是血窟窿的屍首,長孫晏辯稱是高燕恆枉顧軍紀,執意深入敵營,不僅自己落得如此下場,還害死了三千軍士。
高大將軍噙著淚,誓要殺了長孫晏為兒子復仇,結果沒兩年自己先被砍了腦袋,還背上了私通敵軍的生後罵名。
倘若長孫晏不害他,高燕恆該從沙場回來,然後娶我。
「你記得麼?世子,自己做的事兒,還記得麼?」我扯下那枚玉佩,在他面前晃,「或者,你還記得它麼?」
長孫晏努力在想,最後還是徒勞地搖頭:「不記得。」
我冷笑。
「五年前,我遭人伏擊,頭部受了重創,那之前的很多事,我都記不起來。」他說,「我也想記得,看看本該娶你的男人,是什麼樣。」
真好笑,一句記不起來,就好像五年前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我二人對立良久,長孫晏一聲輕哂:「所以,你嫁給我,是為了給高公子報仇?」
我走到窗前,推開窗,任憑冷風呼呼竄進我胸口,冰著那塊玉。
不遠處,一個纖細的身影跑開,是宛宛。
「我不該為他報仇麼?」我反問道。
這句話,宛宛聽到了吧。
「懂了。」留下兩個字,長孫晏離開我的屋子。
8
這回宛宛終於安生了,與我回歸了細作雙雌姊妹情深的劇本。
有一次我請宛宛吃我新烤的鴿子,宛宛還對我耳提面命:「爹爹說了,世子晏申時三刻喝了一盞普洱茶這種破事兒,你以後不用特意傳消息給他。」
「那我傳啥?」
宛宛不無得意道:「比如我這條,世子今日午時要在瑞安茶樓,見江南道來的府尹周大人。」
「可你現在回杜府報信,也太明顯了吧?」
「放心吧阿姐,我有……」宛宛耳語一番。
我咽了口唾沫。
小丫頭片子,你有什麼?有鴿子傳信了不起麼?
宛宛走後,我又和靈鵲確認了一遍:「你把這鴿子打下來的時候,真沒人看見吧?鴿子腿上的紙,也燒了沒?」我打了個嗝,「啊,不過,宛宛的鴿子可真香。」
9
長孫晏也安生了。
安生到根本不理我。
打從高公子那事兒起,長孫晏再不與我郎情妾意,也再沒踏過宛宛的閨閣。仿佛就在一瞬間,我們都不像他夢裡的女子了。
我倆偶爾擦肩,面對我諂媚的招呼,長孫晏也隻視若罔聞地加快步履。
直到小皇帝組織了一場冬獵,邀請文武百官攜妻兒共往。
我是小皇帝親自指給他的夫人,他不敢不帶我。宛宛亮出拿手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擾得長孫晏隻好也一同帶上她。
冰天雪地裡,小皇帝將來人分了兩支隊。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偏偏一隊全是我爹為首的舊臣,一隊長孫晏為首,盡數是原本擁立五皇子的官員。
冬獵規則很簡單,誰帶回來的獵物貴重誰贏,獎勵是兵符。
不是賜兵符,是還兵符,輸的一方將五成兵馬歸還朝廷,贏的一方隻需歸還兩成。
我爹沒兵,依舊嚇出了一額汗。小皇帝雖然年幼,不想卻有著如此的攝人鐵腕與深沉心機。
這才登基多久啊,就為了自己的權勢,絲毫不顧捧他上位的舊情,甚至以百官妻小做要挾。何況這還是獵場,弓箭無眼,誰知道獵物到底是野畜,還是人呢?
我心跳得厲害,似曾相識的場景,似曾相識的膽戰心驚。
號角一響,人群四散入林。
長孫晏尚未走遠,小皇帝主動出現在我身側:「你是世子晏新納的世子妃,京城裡大名鼎鼎的杜家大小姐?」
「確定是大名鼎鼎,不是臭名昭著?」小皇帝心眼雖重,說話倒不難聽。
「朕該恭賀你心想事成,五年了,終於與他成了親。」
「是啊。」我難得得體地笑著,「燕恆走了五年。」
小皇帝盯著我,像一柄箭對著我一般。
許久,他哈哈大笑,指著不遠處長孫晏若隱若現的身影:「那給你復仇的機會,殺了他,朕賜你無罪。」
他湊近我低聲補了一句:「你是杜家的女兒,該和你爹一樣忠心。你知道的,你這位夫君,可是朕的心頭大患。」
說罷,他將弓箭塞進我手裡,順便摸了一把我手心的汗。
「臣女隻會逛窯子。」我聳著肩笑,「哪裡會射箭呀?」
「你自謙了,杜家長女能文善武,穎悟絕人,原是叫多少京城公子趨之若鹜的名門貴女。」小皇帝不依不饒,「朕還記得,五年前的冬獵,你獻給父皇的那對鹿角,可叫父皇笑開了花。怎麼如今,倒說自己不會了呢?」
五年前,又是五年前。
我盯著長孫晏那匹烈馬的烏蹄,心裡不住念著,跑快點,求求你跑快點,別讓弓箭追上,別讓任何人追上。
「皇上知道的。」我提著心,緩著嗓,「五年前的事兒,臣女都忘了。」
「是麼?那對準他。」小皇帝不由分說抓住我的手,幫我拉開弓,「杜燕歸,杜燕歸,這名字是五年前改的吧,為了什麼,為了高燕恆麼?世子妃,朕知道,你會射箭。但倘若你非說自己不會,朕也沒辦法,就隻能讓你家妹妹代勞了。反正,都是一樣。」
對他的確都一樣。
我和宛宛Ṱŭ̀₅,任何一個杜家的女兒殺了世子晏,對小皇帝來說,都是既鏟除心頭大患,又削弱我爹勢力的一舉兩得。
我看向宛宛,她早已嚇得湿了衣襟,一對通紅到詭異的臉蛋,襯得雙眸的血絲都沒那麼可怖了。
宛宛不行的,她不行。
她要麼跪地求饒,如此小皇帝必定要說,我們這對杜家的姐妹倒戈世子晏。
她要麼真的舉起弓,開弓沒有回頭箭,無論中是不中,大家都知道宛宛欲傷長孫晏。到時候在小皇帝口中,就會變成杜家謀害皇親,整個杜府都沒有好下場。
我睥睨著小皇帝,皮笑肉不笑:「皇上,臣女不容易,一把年紀了沒人敢娶。這要不是臣女自己爭氣,又有聖上您賜婚,哪有福氣能嫁出去呀。結果這才恩恩愛愛了沒幾個月呢,您就要臣女守寡一輩子,臣女不甘心。」
「世子妃,你……」
他話未出口,我手中的箭已經射了出去。
小皇帝傻了,宛宛也傻了。
我揚了揚下巴,看著那柄箭筆直地奔走,擦過長孫晏的頸脖,又一路向前,最後落在灌木叢後扭動著的一團肉上。
射中了。
「那隻麋鹿,是臣女謝皇上賜婚的禮。」我收起弓,「皇上,臣女有孕了。臣女與世子雖有世仇,又添了燕恆的血債,但他是臣女孩子的爹。臣女不舍得。」
小皇帝回過神,又掛回捉摸不透的笑,一下一下地拍著掌:「好啊,好,五年前獻鹿角的杜家大小姐,名不虛傳。」
遠處的長孫晏回過頭,我拼命地衝他招手。
10
長孫晏被我招了回來,空手而返。
沒那麼復雜,他那麼喜歡我,我舍不得他有事。
也沒那麼復雜,小皇帝不見得真希望他死,這樣要讓自己背上惡名,也沒人制衡我爹。
他不過是想釋了長孫晏手上世代相傳的兵權,那給他便是,何必傷及性命呢。
「堂兄,你有福氣。」見長孫晏風塵僕僕地下馬,小皇帝上去拍了拍他的肩。
不是吧,娶了惡貫滿盈的我,這叫福氣?
他繼續尬誇:「有位這樣身手了得的夫人,如今還為你懷了子嗣。」
「嗨,尋歡館臣女可是老常客,蕭郎周郎最近都親近過,誰知道這孩子是誰的呢?」我也把胳膊肘搭上長孫晏的肩,「夫君,你說是不是?」
長孫晏淺淺地笑著:「夫人,天子面前這般說笑,不合時宜。」
兩個時辰後,兩隊人馬盡數歸來。
我爹那邊多是文臣,年紀也大了些,哪裡比得過另一隊的青年才俊。縱然長孫晏中途退出,世子一黨還是大獲全勝。
「那倘若,算上這個呢。」小皇帝一揮手,幾個侍衛把那頭未斷氣的麋鹿抬了上來。
麋鹿是珍罕的玩意兒,我射穿了它一條腿,不敢取它性命。
「朕就舍得放這一隻麋鹿,沒想到,卻被一位女流搶了先。」小皇帝笑眯眯地看著我,「不過世子妃,你是世子的夫人,又是杜家的小姐,你說,這隻麋鹿,歸哪家所有?」
料定他有這招,我一板一眼地背起來一早準備好的答案:「臣女始終是杜家的人,杜家深蒙皇恩,臣女代表杜家,獻麋鹿給聖上。」
一隻麋鹿,抵得上這一地死物。
——我爹贏了。
11
小皇帝要兵權,長孫晏拱手就讓了五成兵權。
這場遊戲,仿佛除了小皇帝,根本沒有贏家。至於他是輸是贏,隻怕現在定論為時尚早。
宛宛被嚇到了,小皇帝繳完兵符,又賞完我爹,她還擱那兒一個勁地哭。我娘瞧著心疼,要帶她回杜府安撫,長孫晏也不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