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過頭去,一言不發。
「打擾了。」我退至門外,「女兒告辭。」
告辭了好,告辭了不用聽叨叨。
都說五年前,五年前發生了什麼?
整個杜府都知道,我再記不起了。
4
五年前的燕歸好像不是燕歸,又是父女情深,又是溫婉賢淑,不好笑麼,和如今的我有個什麼瓜葛?
我爹不想見我,我也懶得見他。雖然杜府總說過往我倆是如何父女情深,但如今我什麼都想不起來,隻記得他叫我渾球。
況且我都二十好幾的人了,又不是沒事兒可做。
「怎麼樣?」
比如現在,我看著長孫晏挖了一勺我剛端上桌的蟹粉鮮蝦燉芙蓉,諂媚地問詢。
他頓了頓,一如既往地冷漠:「還行。」
我大失所望:「就還行?」
「沒你繡芙蓉鯉魚錦的手藝好。」
「沒良心,虧我一隻一隻蟹殼中挖出蟹粉來。」我亮出十枚手指,七根都被螃蟹尖刺扎出了血。
這些日子裡,我才是真的不負盛名,什麼女紅廚藝,研墨奏琴,通通給長孫晏表演了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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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晏放下勺子,灼灼地盯住我。
良久,他開口:「你什麼心思?」
「什麼什麼心思?」我裝傻道。
「杜家是小皇帝的人,你是杜家的女兒,該是最想除了我。你是他們的眼線,還是暗裡給我下毒?」
「啥呀?」我尷尬地聳肩笑。
他悠悠收回目光:「我看不懂你在做什麼,先是代替你妹妹嫁給我,要與我同床共寢,如今弄這些。你到底想要什麼,杜燕歸?」
這是我嫁給長孫晏之後,他和我說的最長的一段話,哪怕依舊面無表情。
不等我回答,他繼續問:「還有個事兒,你也欠我個解釋。」
「還有啥呀?」我笑得更尷尬了。
「你脖子上從不摘的那塊玉,是哪來的?」
他發現了?
我心裡咯噔一怔,整個人繃直了身子對上他質疑的目光。
可他的眼神,卻沒有印證我的猜想。
趁我杵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他起身立於我面前,不由分說一隻手塞進我衣領,在我熱撲撲的胸膛前摸出那枚玉佩,玉心還有難看的裂紋:「杜燕歸,誰都看得出來,這是男人帶的樣式。」他湊到我耳邊,「你這麼惜它,為什麼?」
為什麼?
自然是因為有個人曾經戴過它,瓊玉不值得惜,把它掛上我脖子的人才最叫牽腸。
「你說這個呀?」我又憨憨地笑了,然後從他手裡一把奪回,「我們杜家的傳家寶,好看麼?」
「傳女不傳男?」
「傳男,可我渾啊。」我笑著跑開,「從我爹枕頭下偷了過來。」
離開廳堂,我有種逃過一劫的僥幸,又有種空落落的悵然。
我緊緊按著胸口,那枚玉溫熱著我的掌心。
5
相處久了,這冷面公子竟也是個臉冷心熱的人。
打從我亮出七根受傷的指頭,他再不讓我挖蟹粉。
我說下面人不懂,挖不幹淨,浪費了最鮮美的那部分。
長孫晏背著手沉著一張臉,思忖半天道:「那你教我,我來挖。」
我驚了,這凍若堅冰的心,難不成就這樣給我舔化了?
「那不如我順帶教你煮菜,也嘗嘗你的手藝。」話一出,我才想起長孫晏今兒堆了兩疊公文,昏時還約了陳尚書共商國事。
我嘟著嘴:「哦,算了……」
與此同時,他說:「也行。」聽聞我說要算,長孫晏拉著我的手往伙房裡拽,「就今天,我做你吃。」
一個時辰後,輪到他殷切地看著我:「怎麼樣?」
真不是人吃的東西。
我囫囵吞下去,發出一聲長嘆:「啊……絕世珍馐。」
「可惜政務繁忙,不能天天給你做。」他竟然真的露出遺憾的神色,「你慢吃吧,我還有事。」
不可惜不可惜!
不是吧,我難道演得這麼像?
哦我想起來了,他整體冷著一張臉,從來自己一個人吃飯,沒見過吃到好東西真正該有的表情。
但凡謊言,終究要被拆穿。
酉時,趁著他見陳大人,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我趕緊腳底抹油似的溜出去,卻在珍味館與他撞個滿懷。
我正對著滿桌狼藉,左手蹄筋右手羊肘啃個正香,結果被長孫晏一把擰起來:「你很餓?」
我尷尬地吞了口肘子。
他看明白了:「餓,午後就該跟我說。」
世子府上,長孫晏的一張冷面難得一陣綠一陣紅。
「世子,你雖手藝不精,餓著為師,但都是為師沒教好,非你之過呀,嗝。」我摸了摸肚子,長孫晏多打包了一碗佛跳腳,吃得我直打嗝。
「以後會精的,不會餓著你。」
我笑了:「你是不是喜歡我?你這人嘴上說不要,明明對我十分好。你該不會,這麼快就愛上我了吧?」
長孫晏將我上下打量一通,不遮不掩:「你像一個人。」
「誰?」我重燃起希望。
「夢裡那個。」他如實相告,「你像她,容貌像,身子也像,性子……性子倒差得遠了點。可但凡有些像她,就叫人討厭不起來。哪怕我該離你遠些的。」
他是該離我遠些。
我是杜家的人,誰都看得出來,小皇帝為什麼逼他娶杜家的女兒。
先帝在時,如今的小皇帝和五皇子奪嫡。
世子晏和他爹永樂王爺在朝中勢力深厚,手握重兵,力挺五皇子一黨。而作為老仇家,我爹自然堅定不移地站小皇帝。
最後小皇帝登了基,永樂王爺一口老血噴出去,沒兩月死了,留下長孫晏。
小皇帝對這個堂兄殺也不是,用也不是,連王爺的銜都沒封。想來想去最後決定先按兵不動,派個人監視著他,也牽制著他。
這個美差自然落到了心腹之臣——我爹的頭上。我爹把美差交給了宛宛,宛宛的美差又生生被我奪走。
長孫晏不是傻子,他看得明白,我是他身邊傳消息的信鴿,是緊盯他的鷹隼,還是脫了韁的野馬,在他府上撒丫子亂跑。
他該討厭我的,但我就是覺得,他喜歡我。
他渾身上下都喜歡我,喜歡到控制也控制不住。
6
小皇帝一語成谶,杜柔宛惟妙惟肖的悲痛欲絕,竟然真的是喜極而泣。
長孫晏的蟹粉鮮蝦燉芙蓉還沒出師呢,我爹就整了新的幺蛾子——他要把宛宛送來,給長孫晏做平妻。
「永安王府的世子,就一位妻。」長孫晏將人打發回去。
他是如此斬釘截鐵擲地有聲,斬釘截鐵到……到隻見了宛宛一面,他立刻就改變了心意?
「燕歸,你若心裡不快,我可以不納你妹妹入府。」面對自己心意的扭轉和我,長孫晏是商量的語氣。
我沒什麼快不快,就是很好奇:「你為什麼又願意讓宛宛入府?」
身邊埋兩顆雷啊,得多大的心?
「她像她,簡直一模一樣。」他說。
「像誰?」
長孫晏沒說話,我知道,又是夢裡那個。
「不是你天天到底躺我懷裡夢誰啊?」我沒了耐心,插著腰把一壺茶水潑他臉上,我試了水溫,是涼的。
「我也不知道她是誰。」長孫晏不慍不惱,擦了把臉道,「隻在夢裡見過,也許,也許就是杜柔宛吧。」
「那你有沒有想過。」我試圖開導他,「宛宛是我妹妹,我倆長得差不多,你夢裡的人搞不好是我啊。」
他點點頭,半晌又搖搖頭:「燕歸,我尊重你的意思。」
哦,我沒她像。
娶吧,我能有什麼意思。
小皇帝這頭又下了道旨,我還能抗旨不成?
真是搞不懂,杜家的女兒是量產的麼,功效是疊加的麼?我一個人通風報信不夠,何苦把年方十八的宛宛也折騰來呢?
7
事實證明,宛宛真的比我更像她。
宛宛那麼合長孫晏的心意,合到長孫晏幾乎忘了她是杜家的女兒,和我一樣長著獠牙。
宛宛也不是省事的人,她仿佛長了兩雙眼睛,一雙盯著長孫晏,一雙盯著我。
就連我去吃佛跳牆,她都要跟我半路,問我是不是和長孫晏約在了府外的地方私會。
「宛宛,你演錯戲了。」我好心地糾正道,「我倆是細作雙雌,不是妻妾宅鬥。」
宛宛冷笑著,一言不發。
我本來懶得理她,真懶得理她。
我一心就想嫁給長孫晏,如今如了願,還有什麼可作妖。
如果不是後來,宛宛演了這一出。
九月三十,孟冬將至,天冷了,螃蟹都不肥了。
午膳的桌子上,宛宛驀地道:「阿姐今年,不去拜祭高公子了麼?」
長孫晏的目光突然停到我身上。
見我拿勺子的手微微一顫,宛宛笑意更濃:「哦是了,宛宛失言。阿姐如今成了親,再去拜高公子,也不合適。」
她得體地擦了擦嘴角的湯汁,比起我這脫了韁的憨憨,宛宛這副大家閨秀的模樣,想必確實與長孫晏的夢中情人更為相似。
「阿姐。」還不夠,宛宛雍容地擱下繡花帕子,抬眼瞅我,仿佛要捕捉住我每一個細微的神色變化,「高公子留的那塊玉佩,都碎成了那樣,阿姐自然也是不戴了吧。」
我無奈地深吸了一口氣,一拍桌子站起來。
煩死了。
「要拜祭的。」我甩甩袖子,「別說我成了親,就是我孫子成了親,該拜也得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