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杜府待了整整半年,從楊柳依依到雨雪霏霏,再沒見過長孫晏一面。
「我想你都想痴了。」說到這裡時,長孫晏輕輕將我攬入懷中,「那時候我每天都盼著,什麼時候能名正言順地娶你回家,做我的夫人,從此再不分開半步。」
臭男人,結果哪有什麼明媒正娶!分明是我後來自己鑽進喜轎裡,我把自己拱手相送,還死命地往他懷裡塞!
而且……
「沒想到。」他自己就說了,「真娶到你,我卻不知道珍惜。」
是啊,狗東西,恨你!
其實那個時候,痴的不隻他一個,我也日日盼著再會。
沒想到,再會,卻是一場生死之險。
五年前的冬天,老皇帝又辦了一年一度的冬獵。
那個獵場,也是高大人和我爹將弓箭瞄準他的獵場。高大人想為子報仇,我爹想鏟除宿敵之子,也想叫我死心。於是他倆一拍即合,做了重重部署,就為了取長孫晏的命。
許久不見,再見面的時候,我說的Ṭű₀第一句話卻是:「快走。」
可惜我還是晚了一步,話音未落,箭已經雨點一樣襲來。
我為他擋了一箭,雖未傷性命,卻仍被劇痛震得幾近昏厥,蜷在他懷裡說不出一個字。
為了躲開追兵,我二人墜入山崖,山石嶙峋,他緊緊護著我,我看見他的腦袋撞擊在山石上,然後將我懷抱得更緊。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倆之間,說不上到底誰欠誰。
既然糾纏不清,不如這輩子,就糾纏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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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醒來,我已然身在杜府。
迷迷糊糊之間,我聽說永樂王府的世子晏身受重傷,醒來後忘卻了很多事。
我爹嘆息道:「要是桑兒也忘了,該多好。」
舐犢情深,那就如他所願吧。
我睜開眼,揉了揉腦袋:「啊,這是哪裡,我是誰?」
好蠢的臺詞,我其實一點都不想說!
演戲演全套,我掏出胸口那枚碎了的玉佩,特意晃了晃讓我爹看看他的罪證:「啊,這又是什麼?」
我爹急中生智,竟然編出這是高燕恆與我的定情信物這等謊言?還說出高燕恆因長孫晏而死的往事,一不做二不休,好讓我憎惡長孫晏,就此和杜家牢牢站在一起!
老頭子不值得我倆父女情深。
其實這個謊言極其拙劣,拙劣到五年後,長孫晏看到那枚玉佩的第一眼,就知道這不可能是高燕恆的東西,這根本是皇親國戚才能佩戴的瑜玉。
我爹和永樂王爺這對老冤家難得坐下來好好談了一次,既然大家都不想做親家,也恰好兩個孩子忘了對方,不如就此隱藏住過去的事情,再不讓我同長孫晏有任何往來。
之後,我爹拼了老命想趕快把我嫁出去。
為了不做別人的媳婦兒,我大白天去尋歡館轉悠幾圈,啥都沒幹呢,名聲就先壞了。愈演愈烈之下,終於混到了如今京城第一惡女的名號,生生掐斷我爹給我尋門好親事的念頭。
直到五年後,我爹輔佐的新帝八皇子登基。
小皇帝並非善類,他忌憚長孫晏,也忌憚我爹。於是逼我爹把宛宛嫁給長孫晏,監視他的行蹤,成為有朝一日扎進長孫晏心口的利器。
萬萬沒想到,最後我這把又鈍又鏽的陳年老刀毛遂自薦,不管他們願不願意,先把自己塞進轎子裡送上了門。
小皇帝和我爹自然不放心我,他們怕我舊情重燃,怕我倒戈相向,於是又派來宛宛做平妻,盯著長孫晏也盯著我。因為擔心我假裝失憶,宛宛還拿高燕恆試我,可惜稚嫩的小手段,啥也沒試出來。
嫁給長孫晏之後,我更忙了,天天上蹿下跳,巴不得他記起零碎的一星半點。
我真的心好累,什麼破腦瓜子,啥都記不得。
最累的是,長孫晏這個小兔崽子,居然還記得我五年前的影子。
……然後,然後就把宛宛當成了五年前正值十八歲的我?
臭男人,記憶出軌有時比精神出軌更讓人想扇他的頭!
「所以,你到底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我死死揪著長孫晏的領子,「你到底記憶出軌了多久啊渾球!」
「很快就想起來了,也就,冬獵那天……」他惜命地試探道。
小皇帝組織冬獵那天,長孫晏終於想起來了一些畫面,可惜非常散,非常亂。除了叫他頭痛欲裂,什麼都用都沒有。
為了把它們串起來,長孫晏著人去查,查五年前杜家的大小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他自己又發生了什麼。各種線索和我的那聲「晏哥哥」一叫,記憶終於像刀子一樣兀然戳中他的心。
給他最後一擊的,是沙場上射過來的那支箭。
那一刻,他什麼都記了起來。
五年前,也有一支箭向他射來,可最後,卻正中她的胸口。
她是他此刻最想見到的人。
於是他迫不及待去找她,去告訴她:「桑兒,我接你回家。」
24
狼煙滅了。
五皇子登基,京城逐漸恢復了平靜。
如他答應長孫晏,小皇帝被廢往封地,賜封號「雍王」,雍通「庸」字,五皇子這個字賜的也算別有用心,我爹陪侍左右。
臨行前,我娘來和我道別,我爹卻不願再見我一面。
我知道他怨我,也怨自己,當年沒能一箭射穿長孫晏的狼子野心。
「有件事,阿娘想告訴你。」臨行前,我娘一改憋了五年的欲言又止,終於大大方方說了出來,「你和世子,走到今天不容易……「
「阿娘,別說。」我止住她,「沒必要說。」
她看著我,從迷惑到頓悟,半晌眨巴著眼嘆了口氣,又是哭又是笑:「桑兒,五年了,五年,阿娘竟然從沒看出來,你原來,一直都記得,你裝了五年?」
沒有忘記,才是最辛苦的事情。
我爹娘要帶宛宛一起走,我於是囑咐我娘千萬給宛宛尋個好人家,什麼都不要緊,宛宛喜歡最是關鍵。
我娘連連點頭說放心,但我就是難以放心。不知道為什麼,杜家沒有我,總覺得少了個當家做主的男人。
爹娘走後,我身子越來越大,於是在世子府好生靜養。
有一天,長孫晏入了宮,再沒回來。
我心下不安,差人出去打聽,才知道長孫晏被下了獄。
五皇子為了皇位來得名正言順,竟然宣稱是長孫晏先行謀反,自己為了勤王,才不得已起兵入京。結果原來的小皇帝非要禪位,自己才愧而受之。
謀反是殺頭的罪,明明是為他拿了天下的第一功臣,五皇子卻要長孫晏死。
君要臣死,誰也救不了。我心知肚明,但仍舊執意求見當今聖上。原本做好了他置之不理,甚至將我一同下獄的打算,卻不料,我前腳求見,五皇子後腳就出現在我面前。
「世子妃。」他喚我,然後又改了口,「不過堂兄現在,應該更想讓朕叫你長孫夫人。」
我警惕著:「皇上這是什麼意思?」
「你來,是想要他。」五皇子微微一笑,「朕是該,把你夫君親手歸還給你。」
原來,這是一筆交易,也是他們君臣間的默契。
為了留住雍王和我爹的命,長孫晏甘願背下五皇子起兵謀逆的所有罪名,換五皇子一個名正言順。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面對長孫晏的主動請纓,五皇子卻是滿心不舍。
「一條命而已。」他安之若素。
五皇子連連搖頭:「堂兄知道的,我斷然不舍殺你。可就算我能許給你榮華富貴,從此,你也再不能在京城現身。你本有大好的仕途,有一人之下的權勢。」
長孫晏也搖頭:「若能苟得性命,臣隻想有一人,便足矣了。」
他要他的長孫夫人。
「堂兄,你要的人來了。」五皇子微微側過身,他身後長孫晏向我走來。
他,他們,早該把長孫晏歸還我。
我的人,遲早回到我身邊。
不過,不是一個人,我摸摸肚子:「晏哥哥,你以後,要管兩個人呢。」
25
早早後面幾個月就放乖了,不再折騰我,終於安安穩穩來到這世上。
早早是我給我們的孩子起的乳名。「晏」字,遲也,我等長孫晏等了太久,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驚。如若可以,我想早早一早就同他的心愛之人長相廝守,不吃離別苦,不必盼君歸。
待到養好身子,早早也過了周歲,我們一家三口輕舟一葉,一路南下。
京城待了太久,該去個遠離紛擾的好去處。
「明兒去看鋪子,這條街旺,這兒的鋪子以後要值大錢。」
我拿著金陵的圖紙,不由感嘆真是個天高皇帝遠的膏腴之地。
能在如此民熙物阜的魚米之鄉,與țű̂ₜ此生最不願放手的人相濡以沫終老一生,是何等幸事。
「夫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我新買的大宅子裡,長孫晏為我研磨,看著我在紙上圈定一個新的地方,「原本怕你這紈绔的大小姐把銀兩敗完,竟不想短短月餘,夫人還賺回了不少。這樣下去,怕是要比過去作皇親國戚更是富饒?」
「那可不,以後讓你當一方富賈,有腰纏萬貫。」我專心致志。
「夫人,可我現在,不想有腰纏萬貫。」他驀地扔下砚臺,從我背後一把摟住我。
「那你想有什麼?」
「我想……有個閨女。」
咦?閨女?他居然想給我當爹?
我擰著眉:「好變態,你這什麼癖好?」
「桑兒,我們還欠個娃,才能成個好字呢。」他刮了下我的鼻子。
哦,是生個閨女,對不起。
「行,等我看完……」
「等什麼!」長孫晏一把丟下我手中的狼毫,打橫扛起我,「等五年了,還等不夠麼?如今,我一刻都等不了。」
不等就不等。
你以為,我就等得了?
人去日,燕西飛,燕歸人不歸。
燕歸,晏歸。我是何其幸運,終究等到燕歸人亦歸。
哪怕遲一點,哪怕吃的苦多一些。
沒關系,我等你。
隻要是你,多久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