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開春時節,最後一戰終至。
在蕭景策出其不意卻又精妙絕倫的布局下,我領兵大敗北羌軍,對方退至斷風關外。
領頭的二皇子望向我,目光刻毒:
「姚將軍一介女流卻有將才,金某很是佩服。隻是你此生,怕是都不能離開北疆了。」
「今日之仇,我記下了。來日見你楚國之軍,必殺之而後快。」
他在一小支心腹之軍的掩護下,匆忙撤退。
我握緊韁繩,一聲冷笑,高聲厲喝:
「你北羌已然大敗至此,難道我還會放虎歸山?其他人清理戰場,收拾殘局,十三輕騎小隊,同我一起追過去——」
我的聲音落在北疆初春凜冽的風中,聚攏了一瞬才四下飄散。
「斬草除根。」
我帶人追了三百餘裡,北羌二皇子的心腹一個個被殺掉,到最後,隻剩我策馬追著他,一路奔入草原深處。
幾步之後,衛雲朗跟著我。
二對一,何況對方又是強弩之末,原本該是板上釘釘的勝利。
然而在我提刀刺向北羌二皇子的一瞬,衛雲朗忽然調轉刀鋒,重重砍向我身下馬匹的前腿。
駿馬一聲慘烈嘶鳴,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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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體跟著往前傾,銳利劍尖迎面向我刺來,堪堪沒入心口半寸。
也是這個時候,斜裡忽然一支寒光凜然的長箭飛來,用力之大,竟然將那柄劍從中射斷!
我得了喘息之機,飛身下馬,高高揚起手中長刀,用了十分力氣。
北羌二皇子的身首分離,高高飛起的頭顱之上,還殘留著驚懼和不敢置信的表情。
爾後我猛然轉身,從背後取下長弓,瞄準,利落地搭弓射箭。
長箭自逃離的衛雲朗後心穿過,他從馬上栽倒下來,滾落在草叢之中,沒了聲息。
急促的馬蹄聲漸近,一轉眼便停在我面前。
蕭景策翻身下馬,面色倉皇,步履踉蹌地到了我面前,死死盯著嵌入我胸口的那半截劍尖。
他在我面前,從來都是運籌帷幄的模樣,縱然從前在京城時命懸一線,亦是萬般從容。
我從未見過蕭景策這樣失態。
懊悔和痛惜在他眼底掀起巨大的風暴,聲音被風撕扯著,滿是驚惶。
「清嘉,對不起,我來遲了……」
我咧了咧嘴,抬手將劍尖拔出來,輕聲安撫他:「沒有遲,蕭景策,你並沒有來遲。」
見他不肯信,我隻好解了騎裝,翻開衣襟,將那枚荷包掏出來:
「看,我放在這裡,珍而重之地藏好,原本是想等這一戰贏了,就送給你的。」
那枚繡工拙劣的荷包,卻替我擋下了這生死一劍,令我隻受了一點皮肉傷。
隻可惜,上面辛辛苦苦繡好的鴛鴦和月亮,已然絲線散亂,不成形狀。
他緊緊盯著我,見我赤裸心口隻有一點輕淺紅色,顯然是真的並未受什麼重傷,終於放下心來。
「看吧,我就說——」
蕭景策喉結動了動,猛地上前一步,將我死死抱住。
用力之大,甚至讓我感覺到輕微痛意。
他附在我耳邊,嗓音微微沙啞:
「方才那一瞬間,我以為你傷在他劍下,險些懊悔至死。我想我不該為一己私心,將你置於這般危險的境地,若是你死在北疆戰場,我也定會與你合葬於此。」
「清嘉,我真的害怕,怕失去你。」
他難得示弱,這聲音裡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
粗糙的騎裝表面帶著初春未散的料峭寒意,蹭在我肩頭。
天色漸漸暗了,天上月色落下來,鋪陳在滿地草葉之上,融在這個擁抱的每一寸縫隙間,拉扯出一片寒冷中氤氳的曖昧。
我還未反應過來,便有一滴溫熱的濕意滴落在肩上。
細密的草尖刺著後背,微微有些不舒服。
我卻顧不得許多。
「蕭景策,你一直在騙我……」
我一邊兇狠地吻他,一邊用發抖的聲音說,
「你能騎馬一路追來,亦能搭弓射箭,一箭射斷他的兵刃——你分明並非纏綿病榻,也絕不到行將就木的地步,又為何要裝病這麼多年。
」
「若是不病,便是死,清嘉,我沒有第二條路。」
他頸線緊繃,包容地承受一切,
「如今這樣,不也很好嗎?你有驚世之才,自然該被天下皆知。而我做你身後軍師,助你守衛萬裡河山。」
「姚清嘉,我要你青史留名,而我之名綴於你之後,已是心滿意足。」
這一夜仿佛格外漫長,遼闊草原上,曠野星河下,回程我與蕭景策同乘一匹馬。
他寬大的披風緊緊裹住我,顛簸間壓抑隱秘暗流,唯有那被披風包裹的方寸之地間,是我們二人難得的歡愉。
17
北地收復,副將衛雲朗因勾結北羌人,被就地處決。
而我與蕭景策帶領兩萬平陽軍,班師回朝。
一路上,百姓夾道歡迎,平陽軍沉寂多年的赫赫威名,終於歸來。
抵達京城的第二日,天子於宮中設宴接風。
我身上還帶著幾分北疆未褪的凜冽寒氣,進殿時不知為何,高高在上的天子竟然盯著我,恍惚了一瞬。
「姚卿巾幗不讓須眉,朕自當敬你一杯。」
回過神來,天子高舉酒杯,遙遙與我相碰。
爾後變故陡生。
他喝下那杯酒,須臾便七竅流血,軟倒在地。
殿內大亂間,三皇子猛然起身,拔出一旁禁衛軍身上的長劍,劈手將面前的桌案一分為二,爾後高聲喝道:「肅靜!這般大亂,成何體統!」
六皇子一聲冷笑:「父皇才咽了氣,三哥這便等不及了嗎?真是好大的威風!」
七皇子亦是起身,在幾個心腹手下的掩護下,警惕地盯著二人。
這三位皇子,恰巧便是爭奪儲君之位最有可能的人選。
我神色冷峻地後退一步,想將蕭景策擋在身後,他卻反手將我護住,低聲道:
「夫人戰場辛苦已久,這一仗,還是我來吧。」
那一晚,楚國皇宮燈火通明地亮了一整夜,幾近血流成河。
三位皇子分庭抗禮,手中的勢力幾乎不分伯仲。
成僵局之勢時,還是平陽王蕭景策帶領三千平陽軍出現。
誰也沒想到,一直以來都表現得極不對付的三皇子與蕭景策,竟然聯手破局,成了最終勝者。
天蒙蒙亮時,蕭景策渾身染血,拎著一把長劍,搖搖欲墜地站在了我面前。
不待開口,便偏頭吐出一口血來。
我眼睫顫了顫,在初升的日光中看向蕭景策:「你又騙了我。」
「……是。」
「你與三皇子,從來沒有不對付過。」
「是。」
蕭景策喘了兩口氣,面上有痛楚之色一閃而逝,「我與他,是同母異父的親兄弟。」
「先帝心儀我母親多時,卻因她身有赫赫戰功,忌憚佔了上風。一直以來,他都想折了她的羽翼,收回她的兵權,將她囚禁在深宮。我母親與他幾番博弈,生下我弟弟後,好不容易獲得一線生機。」
「因為南州有亂,他需要我母親前去平亂。」
整整九年,蕭景策的母親將楚國的大好河山一一收復,在民間威望深重,先帝心中的忌憚卻愈發深重。
他既愛她,又妒忌她一介女子,竟有這等驚世之才。
最終,在蕭景策的母親又一次表明不願屈服、不願長留在後宮時,他便殺了她,又瞞下三皇子的身世,隨便尋了個宮女封作他的母妃,令他與蕭景策反目成仇。
後來三皇子偶然得知真相,暗中聯系到蕭景策,這才定下來表面離間的漫長計劃。
「我母親死後,他仍不肯罷休,將當初的舊部一點點鏟除,令平陽軍的威名漸漸沒落,甚至十年後,京中再無人知曉我母親的功績與姓名——她名為蕭卿玉,千百年後史書落筆,也該有她的名字。
」
天邊新日升起。
從蕭景策的寥寥數語中,我已經能聽出那名為蕭卿玉的奇女子,跌宕起伏卻又傳奇燦爛的一生。
因著一個君王的妒忌之心,她在塵埃中困頓許久,如今終於得以昭雪。
「我並非故意不告訴你,隻是一切並未塵埃落定,何況成王敗寇,若是這一仗是我與他敗了,你既對此不知情,又有戰功與兵權在身,便是即位的是旁人,也不會將你定罪。」
我沉默片刻,淡淡道:「你說過,我若死在北疆,你會與我合葬。」
「若你死在京城,我亦會同你殉情——蕭景策,你根本就不信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