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過身靠在門上,大口喘著粗氣,我把她拉回來。
「別站在那,也許刀會砍進來。」
我扶著她坐下,給她倒了杯茶。
我看見她的手在顫抖。
她抬頭看我,問我:「你害怕嗎?」
我誠實地點點頭。
「我以為你什麼都豁出去了,你什麼都不怕。」
「但還是怕死。」我老實承認,「我也以為我什麼都不怕,但當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我還是怕死。你呢?害怕嗎?」
她顫抖著端起茶杯,沉默了很久,才在連天的叫喊聲中回答了兩個字:「害怕。」
這出乎我的意料。她是將門之女,她什麼都見過,也會害怕嗎?
「在邊城,我見過比這陣仗更大的戰爭,我見過雙方十萬大軍對陣,這根本不算什麼。可我恐懼結果。我怕江霧和駱儀璟會贏,我便永遠報不了仇了。
「你知道江霧是怎麼對我承諾的嗎?他對我真的很好,我流落青樓時,是他把我贖出去,把我從暗無天日的日子裡拉出來,讓我看見了復仇的希望,他需要一個人進宮替他打探消息,我說我願意做,但是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我搖搖頭。
「他說但是一入宮門深似海,我舍不得你去。」
我沉默。
男人都這麼會騙人。世人常說女人狠毒,女人會哄騙人,可比起他們,我們真是小巫見大巫。為了達成目的,他們什麼都能做,什麼都能說,從一開始就有目的地接近,事成抽身而退,留下我們苦苦掙扎。
Advertisement
她哀傷地看著我:「可我沒想到他竟然是在利用我。其實不止他,所有人都在利用別人,也互相利用。隻是曲終之時回頭看看,我們得到了什麼?我已經回不了頭了,要是連我期望的結果也得不到……」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直直望著門上的剪影。
「可是想通了,被利用又能怎麼樣呢?」我也看過去,看不出誰是誰,看不出哪邊情況更好一些,隻能猜,隻能賭,「處在這樣的境況中,所有人都是互相利用的關系,這沒什麼大不了。明著利用總好過欺騙,所以……我寧可跟著顧雲亭和駱儀璋。他們在利用我,我又何嘗沒有利用他們,隻是利用的點各不相同,他們用我做事,我用他們報仇雪恨。」
「可是駱儀璋也騙了你,不然他就不會讓你來下毒。」
「是啊,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垂下眼睑,不再看門上的影子,「沒有權勢的人攪進權勢的漩渦,那就隻能甘於被利用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即使是被利用,也好過任人魚肉無聲無息地死去……即使這隻是一種自欺欺人,我也得繼續騙下去,不然還怎麼活。但無論如何,我也感謝駱儀璋,如果他沒有救下我,這會兒想必我早死了。」
我把從我被顧雲亭從流放的隊伍中救回來開始的事都說給她聽,在連綿不絕的刀兵聲中。
說著說著,我們仿佛都忽視了外面的情況如何。她安靜地聽,也不插話,這比什麼安慰都有效,這世上沒什麼所謂的感同身受,沒有誰能真正安慰我。
直到天色暗下去,其他宮人縮在角落瑟瑟發抖,沒人敢去掌燈,生怕外面的人瞥見光亮打進來。我點起一盞暗燈,放在陸凝眉面前的桌子上。
血戰從白天到夜晚,又從夜晚到晨光初明,蜷縮的宮人都睡著了,我和陸凝眉卻誰都睡不著。
她們在意的隻有新皇登基會不會追究先帝死在我們宮裡的罪過而已,隻有我和陸凝眉,外面的輸贏真切地影響到我們的命運,我們的人生,我們能否得償所願。
天亮時,兵戈聲才止息。有把刀從門縫伸進來挑落了門闩,殿門被推開,我和陸凝眉都被初晨明亮的日光晃得睜不開眼,濃重的血腥氣被晨風吹進店內,嗆得我驚恐。
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即便已經好了,我也不敢睜眼。
我生怕站在門外的人會是江霧。
然後我聽見了顧雲亭的聲音。
「……沒事了。」
我方才睜開眼,逆光中顧雲亭的身影模糊不清,我流下淚來。
到底是因為陽光刺眼呢還是因為劫後餘生呢……我也不知道。
?
22.
我睜開眼,顧雲亭倒在門口,幾乎成了個血人。
我們趕緊把他拖進來。大行皇帝還躺在陸凝眉床榻上,口鼻滲出的黑血已經凝固了,陸凝眉毫不顧忌地把他的屍身拖下來,把顧雲亭抬了上去。
帝王真就是上天之子嗎?沒有旁人的敬仰,他什麼也不是。
我飛奔出去請太醫,滿地的血,甚至還有殘肢,濃鬱的血腥味燻得我惡心,我忍著生熬了一夜之後想吐的欲望請了太醫回來,太醫看過顧雲亭的狀況後,說他無性命之虞,隻是傷重失血,左臂斷骨,需要靜養。
剛送走太醫,駱儀璋就來了,是帶著棺木來的,看過顧雲亭的情況之後,他吩咐人把大行皇帝的屍身抬出去。陸凝眉完全不顧眼前的人可能是未來的帝王,一把拉住他:「江霧和秦敬明呢?」
「江霧被關在錦衣衛大牢,秦敬明軟禁在丞相府。」說完,駱儀璋看向我,「駱儀璟軟禁在豫王府。我是來帶你們出宮的。」
陸凝眉一怔。
她的意外之情都寫在臉上,看來確實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能出宮。
駱儀璋扔來兩套宮人的衣裳:「換上然後跟我走。」
我和陸凝眉換了衣服,混在隨侍的人中跟著駱儀璋出了宮。
駱儀璋現在還住在睿王府,但是很快就會搬到皇宮裡了。他給我和陸凝眉分別安排了兩間廂房,如今我不是他的貼身侍婢了,自然也不用住在下人房裡。
但把我安排進廂房之後,他就沒過問過我。就這麼等到天色將暗,我實在按捺不住了,主動去找他,正碰上禁軍統領和幾個不認識的官員從他書房中出來,想來是還有事要善後。他送這些人出門時,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我,招呼我進去。
我走進去,突然覺得有些不安。
他沒告訴我毒藥的真相,這意味著他想我死,但現在我還活著,他會怎麼處置我?
可能見我半天不說話,他先開了口:「害怕了?」
我默不作聲,許久,還是決定自己問個清楚。
就算死也要死個明明白白。
「那瓶藥……」
「你沒被江霧當場處死,我真是意外。」甚至沒等我說完,他就完全沒有負擔地承認了,「別怪我,這事兒太大了,隻要人還活著就有泄密的可能,我不得不做萬全準備。」
雖然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答案,但聽他親口說出來,我不知為何反而平靜了下來。
若他此刻為自己辯解開脫,我才會陷入惶惑不安中。
「我囑咐過他,如果他進宮時你還未死,殺了你。但是——」他話鋒一轉,抬眼盯著我,「他向我求情,說如果他進宮時,你還未死,希望能留你一命,他說你不會泄密。」
我怔在當場。
他?駱儀璋口中的他是誰?
顧雲亭?
他為我求情?
駱儀璋想我死,而他會是顧雲亭將要輔佐的新君,顧雲亭與他相左,就不怕日後生嫌隙嗎?我的命於他而言重要嗎?
我突然想起當日駱儀璋問我的那個問題。
「你也覺得顧雲亭是壞人嗎?」
?
23.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書房的,一天一夜沒睡,我明明已經很疲倦了,但躺在榻上卻睡不著,眼前突然就浮現出顧雲亭的臉。
我想起初見他時他大權在握玉樹臨風,想起他威脅我時戾氣逼人,想起在牢中相見時他形銷骨立,想起早上他滿身是血的樣子,想起他為我畫的那副畫。
事到如今我才發現我對他的感情很復雜。我感謝他從流放隊伍中救出我,又恨他明知我不是陸凝眉還利用我,我感謝他給我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又恨他換了我的臉把我送進宮,如果不是進了宮,我也不會卷進弑君的漩渦,可他又從駱儀璋手上求回了我的命。
一個人的好壞當真可以如此難以分辨,連帶著使得我對他的感情也如此晦暗不明。我們到底是誰虧欠誰,這筆糊塗賬真的很難算清,我選擇不再去想。
我沉沉睡去,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還在洗漱時,駱儀璋來敲我的房門。
我開門迎他進來,他沒進,隻問了我一句話。
「你要去看看駱儀璟嗎?」
?
24.
我當然要去。
我要讓他知道他是怎麼輸的,讓他知道他如何作繭自縛。盡管這場博弈中起決定性作用的人並不是我,但我會大言不慚地把自己說得無比重要,然後告訴他,這就叫因果報應。
我就是他的報應。
報仇若是報得無聲無息還有什麼意思。從古至今推崇的都是情緒不過分外露的人,城府深重,不苟言笑,喜怒不形於色,如果太過外露,就會被認定是淺薄無狀。但我偏偏就要當個淺薄無狀的人,讓他看見自己的終局,悔恨對我的傷害,而又悔之晚矣,沒有補救的機會。
這最痛。
被顧雲亭和駱儀璋利用是我自己選的,但被駱儀璟利用,是他騙了我。可是騙我什麼不好,偏偏要騙感情,騙我的心。
但凡他當初不要對我那麼絕情……或者不要對我那麼好讓我愛上他,也許我都不會想置他於死地。
但那樣的話,我也始終不會醒悟。
隻是醒悟的代價往往是徹骨的傷害。
豫王府被禁軍嚴加看管,進去時,我簡直疑心自己走錯了地方,昔日繁華再也不見,滿門凋敝,府上諸人下獄的下獄,遣散的遣散,偌大的王府隻剩駱儀璟和他的王妃秦若姍兩人。
我對豫王府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們大婚當日鋪天蓋地的豔紅,看見如今的景象,恍如隔世。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我推開書房的門,駱儀璟頹然坐在桌案後,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很多歲,臉上再不見當年的溫潤如玉滿面春風,隻有不甘與仇怨。
他聽見動靜,抬臉看我,臉色冷漠。
是了,我已經換了臉,他認不出我是誰了。
他眯著眼打量我,良久,笑了一聲:「你是來宣旨的麼?隻是宣旨不應當讓一個侍女來吧。難道是來送毒酒的?」
我凝視他良久,輕聲開口:「我如今改頭換面,已非昨日,豫王殿下認不出我也是應當的。」
聽見我的聲音時,他驟然睜大了眼。
「秋兒?是你?!」
我沉默以對。
我是蘇纫秋,短暫地當過陸凝眉,曾兩度用過秋兒這個名字。第一次,是他給我起名叫陸婉秋,他會溫柔地喚我秋兒,那時我覺得就是死了也甘願。
後來柔情不再,覆水難收,為了報仇,我進宮當了駱儀璋的間人,也叫秋兒,卻和之前全然不同了。
「是我。」我走近桌案,俯視他的臉,「是秋兒,也是陸凝眉。」
他突然笑出了聲,笑得癲狂而痛苦。一邊笑一邊伸出手指著我。
「你根本就不是陸凝眉。」
「對,我不是陸凝眉,我是蘇纫秋。而且你也早知道,不是嗎?」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被秦若姍扔出府的時候,我以為我要死了,但天無絕人之路,我活了下來。從那一刻開始,我活著就隻有一個念頭,為我,也為我的孩子,報仇。」
他止了笑聲,盯著我,目光復雜,深不見底:「我不止知道你不是陸凝眉,我也知道真正的陸凝眉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