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應很快,但到底是沒防備,藥進嘴了。我死死捂住他的嘴,他拼命掙扎,很想把藥吐出來,看著我的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和憤恨。
這是我此生頭一遭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極端情況會激發人的潛能,我不能讓他脫逃,不能給他機會吐了藥。隻要我讓他張不開嘴,即便他不咽下去,藥也會在他口中津液的浸潤下慢慢滲下去。
「對不住,林太醫,你不得不死,隻有死人才能永遠保守秘密。需要你保守的秘密,當然不是娘娘這一胎,而是即將發生的,更大的事。」
這藥比我想象中起效快得多,壓根沒有一刻鍾,他便委頓在地。饒是如此我也不敢松了手,生怕他是做戲引我放松警惕。可是突兀之間,他劇烈咳了一聲,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噴在了我手掌心。
我緩緩拿開手,他嘴邊,和我手上,都沾了帶著腥氣的黑血,粘膩,帶著死亡的不祥。
任我怎麼擦拭,都無法拭幹淨。看著他死不瞑目的臉,我才意識到我並沒有我想象中對人命那麼淡漠,我還是懼怕死亡。
也懼怕親手締造了他人死亡的自己。
我飛速逃離這裡,用帕子包著手往回跑。我甚至還沒忘了找駱儀璋留在宮裡的人,叫他遞話給駱儀璋,說事成了。
做完這些,我反倒冷靜了下來,回陸凝眉宮裡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駱儀璋說,這藥服下,不會有任何中毒的症狀,連太醫都驗不出來。
那林太醫那副樣子,是什麼?
思及此,我便覺得他那大睜的雙眼就在我眼前。
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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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此時擺在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等皇上毒發身亡顧雲亭和禁軍統領促成宮變後,隻要他們成功了,我也就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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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照舊回陸凝眉宮裡去。可皇上死狀有異,我是她宮裡人,必脫不了幹系
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可我回去了。
我連傻子都不如。
我想起在我將這個計劃和盤託出時陸凝眉復雜的眼神,想必那時她就知道會是今日這樣的境況。是了,既然是劇毒,必然侵蝕五髒六腑,這世間哪有讓人瞧不出症狀的劇毒,若真有,錦衣衛也好,西廠也好,要殺人還用如此大費周章巧立名目麼?一顆藥灌進去,人殺得神不知鬼不覺,那不好麼?
可是這麼拙劣明顯的謊言,當時我竟沒反應過來。
我從不是他們那樣的人精,能遊刃有餘地在權利中心輾轉騰挪。我以為他們會留生路給我,可到底我還是被犧牲的那一個。弑君不可能沒代價,我便是那個替罪羊。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明明一早就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卻還是對他們存了一線期望,一時忘了我的命也在他們股掌之間,被算計得無計可施。
陸凝眉早就預見了結果,卻還是幫了我,大抵她對殺了她父兄的人當真極恨,才願意犧牲自己的命攪進來。可她最後卻支開了我,為我拖延了時間。
值得嗎?我想這麼問問她。計劃本來就是我帶去的,本來就是我要做的事,如果留我在宮裡,她可以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那是理所應當的,不是嗎?
顧雲亭和駱儀璋計劃裡那個該犧牲的人是我,她是無辜的。
倘若我回去,或許能保她一命,我想。
?
18.
我回到宮裡的時候,宮裡已經一團亂了。皇上口鼻全是黑血,屍身被挪到了內室的榻上,處置皇上身後事的人還沒來,陸凝眉和一眾宮人待在正殿等待既定的命運。當她看見我去而復返時,眼中有掩不住的震驚。
果然,她就是故意支開我的,給我創造一條生路。
如今,我把這條生路還給她。
她見了我,把我拉到內室。皇上的屍身就躺在那裡,若他魂魄未去,不知道是否能聽見我們的談話。
「你為什麼要回來?」她壓低聲音問我,語氣中有焦急。
「來承擔我應承擔的。」我聲音淡淡的,「這事總要有人負起責任來,若不是我,便隻能是你。我不能拖累你。」
她眉目哀傷:「你以為就算你回來,我就跑得了麼?你是我宮裡的人,我總歸脫不開關系的。」
「我一力承擔。」
「如果當初不是我父親買了你,你本不必過到如今這步田地,摻和進這些你本不該摻和的事。」她說完,頓了頓,「從我父兄斬首那天,我便立志,隻要大仇得報,我便隨他們去了,絕不苟活。」
我一時之間沒了話,我從未想過她竟然是懷著必死的信念的。
也是。若不是懷著必死的信念,昔日的將府嫡女怎麼甘心委身青樓,怎麼甘心侍奉這昏庸無道年事已高的殺父仇人。
「我已回不了頭了,你明白麼?」她看著我,「就算睿王成功了又能怎麼樣?我是先帝嫔妃,還有別的地方可去麼?還能出宮麼?不死也是老死宮中罷了,那還不如死了。可你現今隻是宮女,又是睿王的人,他登基後,也許你還能出宮。」
我們相處的時間並不長,我從未想過她竟然這般為我考慮。
她接著說下去:「你還有改頭換面過回自己的日子的機會,可這樣的機會,我永遠沒有了。」
我苦笑著搖搖頭:「弑君這樣的大事,顧雲亭和睿王怎麼可能讓我活下來?我也是回來的路上才想明白的。睿王告訴我這毒藥服下去不會有任何症狀,分明是想讓我沒有顧忌不計後果地投毒,讓我不去想皇上死了我該怎麼脫身。他的計劃裡,從來就沒有讓我活下來這一環。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就是該死的。」
我之於駱儀璋,就如林太醫之於我。
在我掌控了別人的生命的時候,別人也掌控了我的。
權力頂端的人才能脫出這無望的輪回,那個頂端的人,當然不會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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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很快,內務府,禮部,太醫院,以及西廠的人,全都趕到了。
剛才能跑的時候我沒跑,如今我就算想跑也沒得跑了。所有人都被嚴密看管起來,陸凝眉跪在正殿,我跪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臉,隻能看見她挺直的背脊。
不知道她怕不怕,我卻是心涼的。
顧雲亭沒到。
跪在陸凝眉身後時,我看見了江霧看她的眼神。並不如我想象中復雜,沒有憐惜,沒有不舍,甚至沒有憤怒,有的隻有探究。
之前在大宴上我也見過江霧一回,但那時我的身份是駱儀璋的隨行侍女,還要避免被駱儀璟和秦若姍認出來,全程低著頭,無暇觀察他。此刻大局未定生死攸關,我卻有機會時時偷眼打量他兩眼了。
平心而論,他生得並不像個太監。若非早就知道他是西廠提督江霧,我定然無法將他與閹人這個身份關聯起來。他聽著多方的匯報,有條不紊地下指令,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當他周圍的人都散去,他走到了陸凝眉跟前。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沒有抬頭。
「你膽子大了。」江霧對她全然沒有對天子嫔妃的尊敬。也是,如今天子已死,他也沒什麼可避忌的了。
「您教導有方。」我聽見陸凝眉冰冷的聲音。
「我何時教你弑君呢?」
我很想挺身而出說此事與她無關,陸凝眉的手卻在背後朝我擺了擺。
「聽說你懷了大行皇帝的孩子,你不會以為這是你的免死金牌吧?」他的聲音不輕不重,說出大行皇帝四個字時也沒有任何的悲傷。
皇上駕崩,便成了大行皇帝,也許這也是他早就想要的結果。
陸凝眉正想說什麼時,外面響起了如山的腳步聲。江霧臉色陡然一變,回身往外看去。
我也不禁抬起頭來看過去,黑壓壓的大軍站在宮門口,站在最前頭的是顧雲亭和一個我並不認識的人,想來那就是禁軍統領。
我突然覺得我得救了,如果駱儀璋和顧雲亭不會執意殺了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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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仿佛看見顧雲亭朝我這個方向瞥了一眼。
他大步上前,走到江霧面前。
江霧面對大軍逼近沒有一絲慌亂,掛著一絲意味不明地微笑盯著他:「顧大人,這是要做亂臣賊子啊。」
顧雲亭神色如舊,對亂臣賊子這頂天大的帽子沒有任何特殊的反應:「先帝驟然崩逝,對身後事沒留下隻言片語,生前也未曾冊立太子,當此權位未定大局生疑之際,我身為先帝近臣,不得不清君側,正國本。」
「先帝沒留下隻言片語?是麼?」江霧緩緩掏出一封詔書,展開,「先帝遺詔,眾臣跪接遺詔。」
顧雲亭臉色一變,但還是隨同其他人一起跪下了。。
「先帝遺詔:自古帝王承天命,御四海,當慎建儲,勵國本,以保帝祚永延,江河永續。朕感天命將近,平生無憾,唯憂國本。皇三子儀璟,天資過人,寬和溫良,勤勉仁孝,深孚眾望,天意所屬。朕欽承身後儀璟繼位為君,當勵精圖治,承皇天之命,秉後土之德,繼列祖之志,興後世之隆,穩宗廟之續,成社稷之福。啟平二十七年四月初一。」
滿宮人鴉雀無聲。
這變化我始料未及。皇上怎麼會留有遺詔?
江霧笑吟吟地看著顧雲亭:「先帝遺詔,瞧瞧吧。」
他遞過遺詔,顧雲亭接過去迅速掃了一遍。
「可是先帝親筆無疑吧?」
顧雲亭沒回答,但他沉重的臉色似乎已經昭示了答案。
他站起身,直視江霧:「孤證不成,我如何能知這遺詔是否為你偽造。遺詔如何會在你手中?」
「我承蒙先帝厚愛,奉命保管遺詔,顧大人要抗旨?」
顧雲亭沉著臉一言不發。
沒有遺詔,他是肅清小人一力匡扶新君上位;有遺詔,他就是禍朝亂國的亂臣賊子。
我相信也許那一瞬間他心裡是有糾結的,但江霧沒給他糾結的機會。
江霧一擺手。
「錦衣衛指揮使顧雲亭聯同禁軍統領,當此先帝駕崩天下生疑之際,置先帝心意於不顧,興兵作亂,使得先帝九泉之下魂魄不安——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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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西廠的人直衝了上來,都不是赤手空拳,個個提刀。
他們這哪是要拿下顧雲亭,分明就是要他死在當場。
我跪在陸凝眉身後,手攥得緊緊的,手心全都是汗,背後的衣裳都被汗濡湿了。
我死死咬著牙,在心中默念顧雲亭一定不能死,我知道從下毒的那一刻我就很難活,但若他和駱儀璋成事,我總還有些活下去的希望,我不想死。
他沒有選擇束手就擒。過去我隻知他身手了得,卻從未親眼見過,如今一見,方知此言不虛。他抽刀出鞘三兩下就打退了近身的西廠廠衛,從正殿裡殺出去。
禁軍統領眼看此勢心知已經騎虎難下,就算有遺詔在又如何,他和江霧總得死一個。反正已經起兵,與其被江霧不明不白地折磨至死,不如放手一搏。
禁軍,西廠廠衛,以及錦衣衛,三方就在這不大的宮殿內外混戰起來,從宮苑到宮道上,全都是各色盔甲袍服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場面,想必也是最後一次。
江霧並沒有貪生留在殿內。如果他不出去,西廠的人難免會有被拋棄之感,錦衣衛和禁軍兩方聯合後,西廠人數本就不佔優,他若再不出去指揮戰局,便是必輸的境地了。
他衝出殿門的那一刻,陸凝眉突然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宮門口,關上了正殿大門,上緊門闩。
然後外面那殺聲衝天的戰陣,就成了門上模模糊糊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