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
「我與陸凝眉幼時見過,她救過我,大宴當日看見她時,我便認出來了。我隻恨沒有早早告訴江霧,我隻恨不該念她幼時救我之恩……哈哈哈哈……她是江霧送進宮的人,如果叫江霧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她怎麼能活……可父皇死在了她宮裡……」
我沒想到。迄今為止發生了太多事,佔據了我的全部心神,以至於我早忘了他對陸凝眉是念著恩的,我隻當那是他將計就計的借口了,卻沒想到他這樣的人竟然也有放不下的人。如果他一早把這件事告訴江霧,如今的局面是否又會不一樣?
但是沒有這種如果了。
「你知道是誰救了我麼?是駱儀璋。」
他笑聲止了,臉上顯出錯愕的神情。
這樣的表情讓我感到快慰。
「你是不是從沒想過那個遲鈍的王爺能成事?可他偏偏用我成了事。我找到人救出了下獄的顧雲亭,我在改頭換面在宮裡給他當間人,甚至,我殺了皇上。」
他臉上的錯愕徹底深刻了起來。
大部分人隻知道皇上驟然崩逝在柔嫔宮裡,但卻沒人清楚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他站起來,看著我,嘴唇翕動,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是半晌說不出話。
「沒有我,顧雲亭當日就死在牢裡了,那就沒有今日之事。沒有我,皇上起碼還能撐上個半年,就沒有這麼快的兵變。沒有我——也許你就不會一敗塗地。」
我無限誇大了自己的作用,其實我很清楚,沒有我,也會是別人。陸凝眉不為顧雲亭求情,駱儀璋也會想辦法救他。沒有我,駱儀璋在宮裡也有間人。隻是恰巧那個關鍵節點上的人是我,才顯得我是如此重要。
他頹然地坐回去,長嘆了一口氣:「低估你了。」
「不是低估我了。」我更正他,「是低估了仇恨,低估了一個人報仇的決心。這種決心不分高低貴賤不分男女,隻要被徹骨地傷害過,都會有這種決心。」
「是麼。」他看起來無所謂是哪種力量作祟,反正大局已定,他翻不了身了,「看來你真是恨我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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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了一口氣:「當日,我確實沒想到你如此決絕,投回顧雲亭麾下算計我。我要是早知道你有這般能耐,也許應該留下你為我所用。」
「如果沒有你當日的狠心絕情,也就沒有今日的我,即便留下我,也是過去那個懵懂無知任人擺布的蘇纫秋罷了。」
事到如今我不想問也不在乎他有沒有愛過我,我隻想知道,秦若姍灌我喝下落胎藥的時候,他有沒有哪怕一刻的傷悲,不是為我,是為他的孩子。
「當時,你想過我腹中有你的孩子嗎?」
短暫的沉默後,他開口:「孩子我還會再有,你的孩子不能生下來。」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我的孩子活生生從我體內剝離的痛。他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他的父親卻不讓他活。
「想做儲君,德行操守也很重要。我不能還未娶妻便先有了個不明不白的孩子,尤其是孩子的生母和他一樣不明不白。你是陸凝眉也好,是蘇纫秋也好,哪個身份都是一樣的不明不白。
「況且我要娶若姍,她受不得這種委屈。她是丞相的女兒,我不能薄待她,我需要她背後的丞相府。
「這個孩子來得意料之外,若是沒有這個孩子,你是否也會這麼恨我?」
他的解釋以反問我結束,但我不知道答案。
已經過去的事,誰還說得好呢?
我轉身往外走,即將出門時,他突然在背後喊了我一聲。
「秋兒。」
我已經不是他的秋兒了,但卻還是停住了腳步。
我沒有轉身,隻是微微側頭等著他的下文。然後我聽見了他微微沙啞的聲音。
「也許你不會信。但當時,我真的喜歡過你。」
我沒有說話,走出了書房。
真真假假不論了,至此早已沒有意義。
喜歡過。
也不是愛過。
但我很確定,他肯定也不愛秦若姍,不愛任何人,他隻愛他自己,隻愛權力。
但是沒有任何用處,反而更顯得他可恨,即使喜歡,也能狠心利用無心拋棄。
天家情義涼薄,從來如此,隻恨我看清得太晚。
?
25.
傍晚時,我回了睿王府。
回去的時候,駱儀璋正在用膳,還邀我一起。如果是過去,我也就答應了,但此刻,面對一個未來的新君,我不敢造次了。
或者說,過去沒有真切見識到他狠辣的一面,而現今他是差點要了我命的人,我實在做不到歡顏以對了。
他也沒有強求,放下筷子。
「登基大典,禮部已經在籌備了。這裡很快就不會再回來了,竟還有些不舍。」
我沒接話。
其實都清楚,他口中的不舍隻是一種做作,登基的喜悅絕對足以衝淡這種不舍,甚至我覺得他壓根就沒有不舍。某種程度上講,這裡對他來說意味著必須裝作遲鈍韜光養晦忍辱負重的過去,這種過去理應是沉重的,不堪回首的,怎麼會有人懷念這樣的過去?
他好像也不在意我搭不搭話,接著往下說:「以前我有些看不上你,覺得你軟弱又沒有見識沒有頭腦,不辨是非。即便偶爾有些用處,也是些不足稱道的小事。」
對他這頓貶低,我沒有意見。
因為以前的我,本來就是那樣的。
但他的話並沒有以對我的貶低結尾:「經此一事,倒讓我有些改觀。縱使你有不足,可豁的出去,也真的敢幹。就憑這份膽識,已然不凡。」
我哪有什麼膽識,如果我命好一點兒,哪怕隻是好一點點,又有誰願意投身進這血雨腥風的亂局。所謂膽識,所謂豁的出去,都是被逼出來的。
但沒有人能明白這份身不由己,他把這當做我天生就具有的特質。
「現在事情了了,你也沒處去。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封個位分好好養在宮裡。你大可放心,我對你,沒有什麼興趣,不過是讓你後半生安穩些,當作你出了力的報償。位分不會太高,但也是錦衣玉食。」
王子皇孫對所謂報償是否有什麼誤解?老死在暗無天日的深宮裡,這是報償?
他對我的報答就是把我圈禁起來?
我當然知道他對我沒興趣,他再不濟也是個王爺,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女人。我唯一的優點就是過去那張臉,如今那張臉也沒了,又非清白之身,他當然不會對我有興趣。
至於什麼讓我後半生安穩些,也是唬人的鬼話罷了。
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的人了。他隻是怕我把弑君的秘密泄露出去,又答應了顧雲亭留我一命,才想把我關在宮中,看管在眼皮子底下,隻有這樣才能做到這輩子都無法泄密。
帝京的爾虞我詐波譎雲詭我已經見識過了。無論如何,我都不想餘生都身處其中。
「恕我不能接受王爺好意。」我低著頭拒絕,「我隻想平淡些過日子,過去那些事,我都忘了。」
什麼都忘了。愛忘了,恨忘了,弑君也忘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重新拿起筷子:「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
我長舒了一口氣。
如果他鐵了心要把我放在宮裡,我確實也沒辦法反抗。
「我會給你些銀子安家,隻多不少。」
我福身行禮:「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謝過王爺了。」
隻多不少的銀子,我當然要接受,我為什麼不接受?
如果不接受,後半輩子我靠什麼活?
這是我應得的,盡管在一切的最開始,我想要的根本不是這些。但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早就無法得到了。
?
26.
駱儀璋信守了承諾,確實給了我一筆不少的銀兩財寶。臨行前,我先去看了陸凝眉,我問她:「你年幼時,救過駱儀璟一命,你還記得嗎?」
陸凝眉茫然地看著我:「駱儀璟?豫王?我救過他?」
我突然覺得很諷刺。駱儀璟什麼都能拋棄,唯獨對她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甚至因此對江霧瞞下她的真實身份,可她早就忘了他是誰。
「他曾經落水,是你救他起來的。」
陸凝眉擰著眉頭回憶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好像是有這麼一檔子事,是我隨父親離開帝京之前的事了,我已經忘了當初救的人是他……竟是他麼?」
我點點頭,向她道別,去了顧雲亭府上。
顧雲亭在宮裡養了幾日,病情穩定下來之後就挪出了宮,我去看他時,他正昏睡著,臉上沒半點血色。他身邊服侍的人告訴我,他傷了元氣,一日裡大部分時間都昏睡著,就算痊愈了,也很難和以前一樣了。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淺淺淡淡,但是在心頭糾纏著縈繞不去。
駱儀璋當初想讓我死是因為怕我泄露秘密,可是知道秘密的人不止我一個。
還有顧雲亭。
我已見識過他的狠辣。當日他能犧牲我,來日是否也能犧牲顧雲亭?
得力的臣下常有,不是非顧雲亭不可,更別說他受了這樣重的傷再也恢復不到從前了,他不是不可替代的。殺了他來換取秘密恆久不見天日……
如果我是駱儀璋,也會覺得這買賣值得。
我在顧雲亭床邊等他醒來。他昏睡到下午才醒,第一眼看見是我,有些意外。
他要坐起來,我趕緊讓他躺下。
「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我頓了一下,「我要走了。」
「離開帝京嗎?」
「大概吧,事情都了了,也沒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挺好的。帝京不適合你。」
就說這麼幾句話,他已經顯得有氣無力,想來那一天一夜的血戰裡傷得不輕。我本意隻是想來告別的,但到底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問題。
「睿王,會不會殺了你?」
他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他要是真想殺我,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對外就說我重傷不治,還能直接把罪過推到江霧身上,給他加個罪名,不是麼?」
的確如此,道理我也明白。
隻是……
「現在他記你功臣情分……登基之後呢?」
他默然。
「登基之後……權力會改變很多東西。他本就不是什麼好人,當初能犧牲我,以後就能犧牲你。知道他秘密的,除了我,還有你。」
「可是他放你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