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將軍駐扎在邊塞,他唯一的女兒陸凝眉被他帶在身邊。陸凝眉我見過,她才當真擔得起顧雲亭所說的玲瓏剔透美豔無雙,和她相較,我什麼都不是。
我在邊城最大的青樓長大,我母親是樓裡的一個妓子,我繼承了她的美貌,卻還是比不上陸凝眉半分。
邊城極亂,來往的有漢人也有胡人,樓裡也有美豔胡姬,我在樓裡打雜,隻待年紀一到,便要跟我娘一樣登臺彩衣娛人了。
可陸將軍給我和我娘贖了身。我還想著該怎麼伺候這位將軍時,他與我說了實情。
將軍府遭奸人所害,氣數已盡。他知他和他的公子們將問斬,問斬必得驗明正身,他沒得逃。但女眷隻是流放,他希望無論如何起碼保住陸凝眉。
所以他買了我替陸凝眉流放。
他答應我,隻要我乖乖替下陸凝眉,我娘便會得到一筆不菲的錢財,往後能過安生日子,再不必以色侍人。
我答應了。自那日起,我成了陸凝眉。沒過多久我便隨著將軍府一幹人等被流放。
有時我感激顧雲亭。若沒有他,流放途中我會遭遇什麼,可想而知。可有時我也恨他。他救我隻是為了利用我,讓我去殺一個我根本舍不得殺的人,為此以蝕骨之毒百般折磨我。
像我這樣的人哪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運,但最後的時光,我想由著自己的心活一回。
我在青樓長大,見多了男人的齷齪面目,從不曾知道,原來天底下還有駱儀璟這般的男子。
更重要的是,他待我那麼好,我不能對不住他。
三日後,駱儀璟回京。他問起了一個我根本不想面對的問題。
「凝眉,你想給你家翻案嗎?」
這時候他便叫我凝眉,而不是秋兒。凝眉肯定是想的,但秋兒不想。
我知道我若說不想,他也許會懷疑,但我還是說了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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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
他沉默片刻,抱著我說:「我知道你也許是憂心翻案不成反而害了還活著的人,害了你自己。但你相信我嗎?我已經查出了將軍府一案的真相。」
我不想聽,我不想知道什麼真相,我不是陸凝眉。
但他不可能聽見我心裡的求告,他繼續說下去:「你可知道錦衣衛嗎?這事是錦衣衛做的,指揮使顧雲亭,想必你也聽過的。」
我沉默不語。
當初顧雲亭說他手握丞相陷害將軍府的鐵證,如今駱儀璟矛頭指向顧雲亭。
我自然相信駱儀璟。
他接著說:「父皇的意思是定案了不再問,可不是沒有其他法子。隻要你張掛在城門昭告天下,洶洶民意自然會讓父皇處置了顧雲亭,你也能為你父兄報仇了。」
我還是沒說話。許是他看我臉色不太好,沒繼續說下去,吩咐人上膳。
桌上有幾道葷腥,我素日愛吃的,這日卻不知怎麼著,聞見便惡心想吐。駱儀璟急忙讓人撤了下去,又請了醫家給我診脈。
我有喜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高興得整個人幾乎要飄起來。即便我沒多久可活,但我一定會撐到孩子降生的那一日。這是駱儀璟的孩子,我要他平平安安地降生。
我抬臉看向駱儀璟,問他高不高興。他笑著說高興,但隨即臉上便出現愁色。
我問他怎麼了,他嘆息說:「秋兒,我想給你和孩子一個名分,但我不能娶一個罪臣之女。認識你的人那麼多,哪日這事被捅出去,牽連的不止你我。」
我的欣喜被一下子打落,沉沉墜在地上。
我忽然想明白了。
我用著陸凝眉的身份,那我便是她。我一日是罪臣之女,便一日嫁不得駱儀璟。我無所謂,可我不能讓我的孩子也沒名沒分。
我問他:「若我家翻案,你便能娶我了嗎?」
他握住我的手:「你家翻案那日,我便娶你。」
我點點頭:「你拿出證物,我去張掛。」
?
5.
控訴連帶證物被一同張掛在城門口,我沒表露身份,但這張布告還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不為別的,那上頭有顧雲亭獨有的印鑑。
他很謹慎,為防有人在這上頭做文章,他做印鑑的石料是特殊的料子,有天然的紋理,沾了墨印出來有獨特的紋路,是刻不出來的,即使用同種石料也仿制不出一模一樣的紋路。那印章確鑿無誤是他的,他無從抵賴。
當初找我來時,顧雲亭信誓旦旦地說將軍府不是他所害,證物擺在眼前,我對他半分信任也沒了。
民意洶湧,駱儀璟諫言,聽說連西廠提督也上了折子請求皇帝徹查此事。結果是顧雲亭下了獄,將軍府一案交由刑部重審。
這結果在我意料中。我相信駱儀璟,他說能成,便一定能成。此後再也沒人會要挾我殺了駱儀璟,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再也不可能拿到解藥了。
我肚子的孩子一日日長大,我滿心歡喜等著駱儀璟娶我。
但我怎麼都沒想到,他娶了丞相的女兒。
丞相之女秦若姍,知書達理,才貌無雙。她過門那一日,府上人人歡慶。我從沒見過那樣鮮豔熱烈的紅,鋪了滿府。
叫人羨慕,也叫人絕望。
而我被人關在房裡,隻能聽著鑼鼓喧鳴喜宴鬧嚷。我走到門口想聽得真切些,卻聽見看管我的小廝連聲罵著晦氣,因著要看管我,都不能去跟人吃杯酒。
是了。
秦若姍才是府裡的主母,有了她,我便什麼也不是了。
我隻是想不通。駱儀璟說愛我都是假的麼?他要我給將軍府翻案不是為了娶我嗎?那些兩情繾綣柔情蜜意,都算什麼?
我甚至忘了憤怒,我隻想見見他,問一句,他若說都是假的,我便也死心了。
真也好,假也好,都是屬於陸凝眉的東西,蘇纫秋有什麼資格悲哀?
二更時分,喜宴才散,小廝在門口打盹。我悄無聲息離開廂房,徑直奔向駱儀璟所在的地方。
我拼命敲門,門開了,出來的卻不是駱儀璟,而是一身正紅的秦若姍。
秦若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便是那個死纏爛打的丫頭秋兒?」
我怔在當場。
死纏爛打的丫頭。這就是駱儀璟給我安排的身份嗎?
秦若姍手一揮,便有家丁一左一右按住我,叫我跪了下去。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輕笑道:「不管你是誰,在豫王府裡便是個死纏爛打的丫頭。聽說你還有了王爺的孩子,我是容不得的。」
她說完,身後一個侍女端著一碗藥上前,掰開我的嘴往裡灌。
我拼命掙扎。我可以受任何苦楚,但我的孩子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就沒了。駱儀璟待我再狠心,連自己的孩子也不要嗎?
秦若姍說,不管我是誰,在豫王府也隻是丫頭。這說明她分明知道我身份不簡單,但她還是要處置了我。
我一頭撞翻藥碗:「你私下殺了王爺的孩子,不怕王爺明日知道了動怒嗎!」
她笑得嘲諷:「不隻是我容不得這個孩子,王爺也一樣容不得。還留你一命,是王爺最後的仁慈了。」
聽完她的話,我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力氣,任由她的侍女把落胎藥灌進了我嘴裡。
即便他變心,或是從未愛過我,我寧可他自己說,而不是這樣借著別人的手來傷害我。往日那個磊落坦蕩溫柔寬和的他仿佛突然消失,一個人對自己的孩子都能這麼狠,哪裡可能是個寬厚的好人?
秦若姍叫人把我扔出了豫王府,我腹痛如絞,無處可去。
天下這麼大,竟不知哪裡是家。
我不熟帝京,隻認去豫王府的路和顧府的路,意識迷蒙中,在天甫亮時,我跌跌撞撞爬到了顧府門口。
不過半月光景,顧府門庭蕭瑟寥落。
是了,顧雲亭已經下獄了。
沒人能再救我了。
而且他下獄還是我害的。
愧悔憤恨恥辱哀痛悲涼,種種情緒一同湧上我心頭。我隻恨我過去瞎了眼睛,沒聽顧雲亭的話早日殺了駱儀璟。他縱然折磨我,利用我,至少他不會騙我。
神思恍惚間,有人站在我臉前。我聽見那人開口問我:「姑娘這是怎麼了?為何清早來顧府門前呢?」
是個陌生的男聲,我已來不及思考他是誰,生不如死地蜷縮著身子:「我做錯了事……」
我翻身平躺在地上,手能觸到地面上似乎粘膩溫熱。
那是我的血,是我的孩子。
更是我的心。
「但我……怕是無法彌補了。若能重來一回……我一定聽他的話。」
?
6.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總之醒來就在一個簡樸的房間裡。我不知道這是哪裡,隻覺得悽涼。
是誰都好,總之我又要被卷著往前了,不是麼。
我恨極了駱儀璟,但我不知我能如何報復他,我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罪臣之女的身份,亮出去更是福禍未知。我從小在青樓長大,沒眼界沒學識,我連恨人都恨得迷茫沒有方向。
這一刻我想,我若是真的陸凝眉便好了。
也許那樣我便能做很多事。
門開了,一個侍女站在門外,看見我醒來,跑去通傳了。不多時,一個男人走進來。
我冷眼打量他:「是公子救了我麼?」
他點點頭:「姑娘年紀輕輕,怎麼落了胎,傷身呢。」
他生的不錯,但看著又溫吞又遲鈍。可我不嫌棄他溫吞。
就算痴傻都好過算計我。
我沒法回答這孩子是哪來的,又是為什麼沒了,隻能轉開話頭:「不知公子是何人,公子救我一命,我日後必當報答。」
他笑起來,樣子很老實:「我叫駱儀璋。」
我心頭一頓。
這名字叫我想起駱儀璟。
尋常人哪能同皇親國戚撞了名諱,那便隻有一個答案。他也是皇子,是駱儀璟的兄弟。
我試探性叫了一聲:「您是王爺?」
他點點頭:「我是睿王。」
我不知說什麼好。皇上定封號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通達敏慧為睿,駱儀璋的外表和這個字實在是半點不沾邊。
「王爺為何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