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他,我給你解藥。」顧雲亭帶著誘哄意味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做不到。大人,您放過我吧……我真的做不到。」
我卑微地向他爬去,臉上已經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好一副情真意切的樣子。」他挑起我的下巴,「你猜,如果他知道你是我送來的,他還會不會信任你?」
那一刻我想,我逃不開既定的命運,也逃不出這個男人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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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見顧雲亭那日,是一個寒冷的冬夜。
我穿得破破爛爛,還掛著手镣腳镣,頭發像枯草一樣團在頭頂,滿面塵土面如菜色。
無需旁人說,我自己清楚,一定醜極了。
他則是另一個極端,他身上的綾羅綢緞在明燭照耀下華貴得仿佛在發光,他讓我抬頭,我便看見了他那張傾國傾城男女莫辨的臉。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一顰一笑間狹長桃花眼仿若自帶一種風流,一時之間看得呆了,他便笑起來,開口時聲音溫柔如四月春風。
「你是陸凝眉?」
我愣愣地點點頭。他端詳我片刻:「底子似還不錯,隻是太憔悴了些。」他說完,手一揮,吩咐手下人,「帶下去梳洗收拾,好好養著,不養得珠圓玉潤雪膚緞發不要帶來見我。」
因他這句話,我被他手底下的人抬下去,開始了漫長的休養。
那時我是隨將軍府流放的罪人,吃不飽穿不暖,虛虧太久,身子壞了,人也憔悴著,臉上凍出了裂口,手糙得像樹皮,要養回來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我在他府上白吃白住了大半年看著才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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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期間,我出不得廂房半步,沒見過他一次,服侍的人次次都是來去匆匆,從不與我多說一句話。所以大半年了,我還不知他姓甚名誰,究竟是什麼人物。
等他見我時,已經是秋日了。我被帶到他面前,跪在地上。
他走到我身前,手持一把折扇挑起我的下巴:「養白了果真是美的,都說大將軍的女兒生得玲瓏剔透美豔無雙,果然不假。」
我垂著眸子不敢看他,也不敢多問,他彎身靠近我:「凝眉,你想給將軍府翻案嗎?」
我不做聲,他似乎是等得不耐煩了,撤了持扇的手,我的頭驟然垂了下去。
我突然感到很惶恐。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能將我從流放的隊伍中救出來,必不是什麼小人物。如今我是罪臣之女,死生隻在他一念之間,若他覺得我沒有利用價值,我會是什麼下場?
思及此,我伏身在地上:「求公子指點。」
我隻說了這麼一句,沒說我想翻案還是不想翻。
因為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答案。
「你若想給將軍府翻案,我手中有丞相誣陷大將軍的鐵證,隻要你替我做件事,我便呈給皇上,保洗清你陸家滿門冤屈。」
他說完,停頓了片刻:「自然,你若不想,那證物灰飛煙滅,你便從哪來的,回哪去。」
我心中長出一口氣。
隻要我還有價值就好。
我抬起頭,直起身子:「我連公子是誰都不知,如何相信你?你若根本沒有證物呢?若你不兌現承諾呢?」
他笑起來:「我顧雲亭從不食言。」
顧雲亭。
原來他是顧雲亭。
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錦衣衛指揮使,誣陷忠良,掌控皇帝,耳目遍布天下,經他手的冤案不計其數,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條人命,惡貫滿盈。
瞧著他的樣子,我實在難以把他和這個身份聯系起來。這麼一號人物,難說陸家的冤案和他全然無關。
他好似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端起茶杯抿了抿:「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想你父親的死與我有關,想你家傾覆是我做的。若真是我,便沒理由救你回來,養個禍害在身邊。」
我很清楚他的話不可全信,但眼下我也沒第二條路可走,隻得應下來:「不知大人想讓我做什麼。」
「你幼時曾救了豫王一命,他念念不忘至今。隻是你被你父親帶在身邊常年在邊關,他始終未曾見你。你家出事,他比任何人都心焦你的下落,卻尋不得。」
我被顧雲亭藏在這,他自然尋不得。
不過他話說到這份上,我便懂了。
「你便去他身邊。有幼時的恩情在,他不會薄待你。我想你這張臉,他會喜歡。」
「然後呢?」
「然後?」顧雲亭放下茶杯看著我笑,但眼神中分明沒半點笑意,陰冷至極,「殺了他。」
我被他眼神中的凌厲陰狠震懾,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想這才是他,溫柔和煦如春風都是假象,能坐上這個位置的人,骨子裡就是冷的。
但他隨後說出的話更讓我周身發涼。
「不過,凝眉,為防你心有旁騖,我得使些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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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衣著破爛被扔在豫王回府的必經之路上,滿身是傷。
傷是顧雲亭找人做的,說這樣真些,我想既然如此為何非要讓我養回來,他說總得瞧瞧我究竟長得如何,若是相貌平平,即使有幼年情分在,怕也是入不得三皇子眼的。
豫王駱儀璟,當朝三皇子,寬和賢明之名天下皆知。我擔憂他的馬車會直接從我身上碾過去,顧雲亭卻篤定他一定會停車。
他說對了。
馬車在我身邊停下,我聽見駱儀璟的聲音,讓人捎起我帶回府裡醫治。
我在有人靠近我時艱難地爬起來,淚水漣漣:「我無需醫治,求你帶我找到三皇子府上,隻有他能救我。」
轎簾掀起,駱儀璟探出身來,他打量著我詢問道:「你是何人?」
「我……說不得……」我疼得說話都斷斷續續,這不是裝的,顧雲亭下手是真的半分沒留情。
「我便是三皇子,你有什麼對我說便是。」
聽了他這話,我爬到馬車邊,抓住木框,壓低聲音:「你果真……果真是三皇子麼……」
「果真。」
「我是凝眉……陸凝眉。」
他一把將我抱上去,我剛一落進他懷裡便人事不知。
不是裝的,我真的暈過去了。
畢竟顧雲亭是真的可以毫不顧忌下死手的,在被扔來之前,我已有三日水米未進了。
他太擅長折磨人了,打我時也是,餓我時也是,精準地掐住那個勁兒,讓我既死不了,又半死不活。
惡名滿天下的錦衣衛指揮使,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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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是罪臣之女,陸凝眉這個名字不能再用,駱儀璟給我起了個新名字,叫陸婉秋。
我細細咂摸這個名字,喜歡得緊。
他待我極好。他不耽於女色,府上連個侍妾都沒有,我是他帶回府的唯一一個女人。因此,我在豫王府雖說沒正經身份,但府裡上下都是將我當主子侍奉著的,有什麼好的珍奇的,他都送到我這裡來。
我問過他為什麼待我這樣好,他說幼時他落水,是我救了他一命,若沒我,便沒今日的他。他念我的恩,愛我的人。
他隔三差五便宿在我房裡,待我極溫柔,他這般珍而重之地對待我,令我愧疚。
因為我是顧雲亭送來殺他的。
這個念頭一天天越來越沉地壓在我心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一日溫存過後,他盯著我問:「近日見你總覺你有心事。在想什麼?」
我搖搖頭,恍若無事般對他笑了笑:「隻是想啊,你對我這樣好,我不知該如何報答你。」
他便將我攬進懷裡,柔聲說:「無需你報答,隻要一直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我愧疚更甚。他說他要離京三日巡田,叫我照顧好自己。我一面不舍他離去,一面卻是慶幸的。
明日是我毒發的日子。
顧雲亭給我下了毒,每月發作一次,百毒蝕骨的痛楚,無藥可醫。我聽他的話,他便會把解藥給我,我若不聽,便隻能死扛。時日久了,發作間隔會越來越短,症狀也會越來越嚴重,直至日日發作,最終形容枯槁去世。
如今我入豫王府已然三月有餘,我有無數次機會殺掉駱儀璟,卻遲遲沒下手,因此顧雲亭在上個月就停了我的解藥,我得瞞著駱儀璟扛過去。
我毒發時,鎖了門窗,蜷在床上死死咬著錦被,披頭散發狀若瘋魔。突然間,一個人在榻邊坐下。
然後我就聽到了顧雲亭的聲音。
「還不動手嗎?」
我張嘴吐掉被子,硬撐著答話:「你如何進來的?」
他伸手捋了捋我被汗水浸湿的頭發:「錦衣衛出身,這天底下有我進不去的地方嗎?」
他對我伸出手,掌心躺著一個瓶子。
是解藥。
我伸手去抓,他卻收回手:「殺了駱儀璟,我給你解藥。」
我頹然放下手,臉上已經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了:「我…做不到。大人,您放過我吧……我真的做不到……您手眼通天,換個人做這事,理應並不難……是不是?」
「錯了,凝眉。他身邊跟著的都是好手,等闲刺客無法得手,送進他府中的人又會被查底,稍微有些不妥便進不來。隻有你,他不會查你的底細。這事非得你來做不可。」
「如果……如果我不做呢……您會殺了我嗎?」
「反正隻要沒有解藥,你早晚會死的,不用我多此一舉。你也別想讓駱儀璟救你。如果他知道你是我送來的,你覺得他還會不會信任你?」他說著,一把將我拎起來,「我不知道駱儀璟有多好,迷得你失了心竅,但你不想給將軍府翻案了嗎?」
好,隻要他不會即刻殺我,我便認了。
就算命不久矣,隻要最後的時光中能和駱儀璟在一起,我認了。
哪怕駱儀璟喜歡的是陸凝眉,根本不是我,我也認了,我甘願做替。
是了。將軍府冤屈與否與我何幹?我從未想過要給將軍府翻案。
因為我根本就不是陸凝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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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不是陸凝眉,我是蘇纫秋。
因此我才愛極了駱儀璟給我的新名字,陸婉秋。他每每柔情萬千地喊我秋兒時,我總覺得那一瞬,他愛的人是我,真實的我,而不是陸凝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