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我們已經走出餐廳,來到門外透明的玻璃廊橋上。
橋下河水不緊不慢地流過,夏夜的風悶熱又潮湿,我一邊把頭發別到耳後,一邊說:「我可以叫人來接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溫熱的觸感堵了回去。
方才吃飯時,我們點的紅酒,大半瓶都讓嚴景軒喝了,此刻傳遞過來的呼吸間,都是混合著甜香的酒氣。
他扶著我的下巴,緩緩地退開一點,又沒有松開手,隻是望著我:「我還有別的東西留給你,聽話。」
他唇角微勾著,笑意卻分明不達眼底。那一瞬間,他身上刻意收斂的強大侵略性又鋪天蓋地向我席卷而來,我喉嚨有些發緊,仰著下巴,直直地與他對視。
嚴景軒輕輕地嘆了口氣:「你永遠也不肯低頭。」
「也不是永遠。」我淡淡地說,「總有低頭的時候,但不會是現在。」
他不再說話,擺擺手,沿著玻璃廊橋慢慢地走遠了。
嚴景軒其實很高,肩寬腿長,頭發又剪得利落,從背影看過去,挺拔又格外矚目。我眼看著他走出去不遠,就有個留著長卷發的漂亮女孩過去搭訕,不知道說了什麼,嚴景軒離開時挽著她的手。
我強迫自己忽略那一瞬間心頭浮上的淺淺的酸澀,從旁邊的觀景電梯下去,嚴景軒那輛醒目的賓利果然已經停在旁邊。
拉開車門坐進去,司機客氣道:「江總。」
「嚴總說,他有東西留給我。」
「啊,是有一瓶酒,我已經放在後座了。」司機說著,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紙袋,「還有這個,嚴總叮囑說,讓您回家再看。」
我拎著東西慢悠悠地到家時,陸珩還沒有回來,正值黃昏,金紅色的光芒從落地窗外照進來,大片大片地塗抹在木紋磚上。我把酒放進酒櫃,隨意地坐在地上,在光芒的籠罩裡拆開了那個紙袋。
那竟然是一套已經泛黃的學生制服,領口還繡著名字的簡寫: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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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在原地,再去袋子裡翻,找到了一封嚴景軒的親筆信。
他的字很好看,即便隻有短短的幾行,依舊有著凌厲風骨,力透紙背。
「江娆,我們早在六年前就見過,你大概不記得了。那時候在小江南居,你救過我,讓我換上你這套衣服,然後自己換了我的襯衫就出去了。後來我去查監控,看到你為了三萬塊錢的贊助,在幾個小醜面前極盡所能地表演卑微。」
「我就想,我要你這一生,都不會再向人低頭。」
我捏著信紙,向後躺在地板上,輕輕地合上眼睛。
六年前,我為了學校的一個活動去拉贊助,當時的部長跟我承諾,如果能拉到最高額度,那一年的國獎就會優先考慮我。
但我在小江南居的走廊雜物間,碰上了一個受傷的男人。
他的頭發已經長到快要及肩,臉被血跡模糊,隻有一雙眼睛清澈但冷峻,有那麼一瞬間,讓我想到陸珩。
於是從不惹麻煩的我心軟了,讓他換上我的學生制服躲一躲,又在襯衫外面系了條舊牛仔裙,就那麼走了出去。
我沒想到,那個人會是嚴景軒。
他的成功總是被無數人贊頌,但藏在背後的苦難,會成為恥辱的烙印。
與我一樣。
我把信與制服收在了衣櫃深處,剛走出臥室門,陸珩就回來了。他站在玄關,直勾勾地望著我,明明剛從悶熱未散的室外走進來,他的臉色卻一片蒼白。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我一邊說著,一邊穿過客廳,往廚房走去:「我已經吃過飯了,給你煮碗面?」
話音未落,就被陸珩從身後抱住了。
這是一個溫柔的擁抱,可帶著某種孤注一擲的意味,他貼著我耳畔,嗓音發沉:「娆娆,如果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
「你找了別的女人?」
「……我不是說這個。」
「那就不算對不起我。」我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勾著陸珩的下巴,順勢印上去一個冰涼的吻,「至於其他的,不用擔心,我都能解決。」
「對了。」
在進廚房前,我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步伐一頓,轉過頭去。
「你幫我跟唐雪女士說一聲,我想和她見一面。」
13
在我高中的那幾年,由於陸氏集團事務繁多,陸珩的父親實在太忙,所以每次專項獎學金的頒發,都是由他母親唐雪來處理的。
由於陸珩的緣故,我在她面前總是很緊張,卻不得不強迫自己擺出一副從容禮貌的姿態。
但八年過去後,我看著她隻覺得心情萬分平靜,生不起半分波瀾。
「阿姨好,我是陸珩的……」我微微地停頓了一下,「老朋友。」
大概是因為陸家之前的變故,她比八年前看上去蒼老許多,人也清瘦不少。
此刻坐在對面,倒真有了幾分鄰家婦女的慈祥氣質。
但陸珩聽我這麼說,神情卻微微一滯。
「老朋友。」唐雪輕輕地笑了一下,端起面前的茶杯,「這倒說得沒錯。高中那會兒,我去你們學校頒獎,就經常看到你和陸珩走在一塊兒,倒是很親近。」
「是的,我很感謝陸珩,他高中時的確幫了我很多。」
我喝了口咖啡,靠回椅背上,慢悠悠地說:「這些事情,我都樁樁件件地記在心裡,找到機會,肯定是要答謝回去的。」
「機會倒是不用找了,這裡就有現成的。」唐雪也跟著我一起微笑,「我挑了幾個好姑娘,想讓陸珩去見見,他年齡也不小了,到了成家的時候。可惜這孩子就是倔,江總作為朋友,幫著勸勸吧。」
「這種事情還是讓陸珩自己決定吧,我作為朋友,沒有置喙的權利。」
唐雪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墩在桌面上,抬眼看著我,厲聲道:「朋友?你也真好意思說得出口!當初你跟陸珩就不清不楚的,我好不容易才想辦法把你們分開,現在又攪和到了一起!江娆,你已經有了自己的公司,身邊應該也不缺人吧,為什麼還要吊著陸珩不放呢?」
「媽。」
陸珩猛地開口,神情嚴厲:「這是我和江娆之間的事,你不要插手。」
「陸珩,你就這麼心甘情願地被這個女人玩弄在鼓掌中?她到底有什麼好?好到我把你送出國八年,你回來的第一件事還是找她?」
陸珩抿了抿唇,他的表情在那一刻看上去冷硬如鐵:「這不需要你操心。如今陸氏已經重新回到了我們手上,你想要的東西,我都幫你拿到了。如果你還想像過去那樣生活,就不要試圖操控我。」
大概陸珩從沒說過這麼重的話,唐雪的眼神驚怒交加。
我在旁邊看了半天的戲,終於好整以暇地開口:「唐女士,我當然知道,你為了分開我和陸珩,做了多大的努力。當初一手塑造了陸氏的危機,強行把陸珩送出國,結果玩脫了,陸嚴廷差點兒把你趕出家門,可惜還是沒能改變大廈將傾的頹勢。」
「後來陸珩回國,才把陸氏從死局裡撈了出來。」
我說著,從包裡摸出煙盒,取了支煙出來:「是啊,我是吊著陸珩,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卻連個名分都不願意給他,甚至讓他住在我那兒,連家都回不去。可如果不是這樣,他哪裡有機會幫你拿到我的方案和報價,差點兒讓你與朝和達成合作呢?」
陸珩的臉色驟然慘白。
我笑了笑,把煙咬在嘴裡:「你有這麼孝順的兒子,還動這麼大火幹什麼?」
說話間,旁邊的服務生已經走過來,俯身輕聲道:「女士,我們這裡不能吸煙。」
我擺擺手,站起來,拎著包往櫃臺走:「我知道,我出去抽。結賬吧。」
剛出餐廳大門,身後陸珩已經追了上來。
他抓住我的手腕,嗓音惶恐地喊了一聲:「江娆。」
我回過身去。
陸珩還是這樣好看,連光與影的流動交疊,在他身上都呈現出某種不染塵俗的氣質。我就這麼看著他,看著他清澈眼底倒映出的我——神情平靜,唇邊甚至有一點笑意。
「我從來沒有出賣過你。」他說,「你的方案和報價,不是我泄露出去的。」
「我知道,你是陸珩,不會做這樣卑劣的事情。」
我嘆了口氣,眼見著他黯淡的眼睛裡有星光亮起,忽然覺得給人希望又親手打碎,是一件過分殘忍的事情。
「但我累了,陸珩,我們結束吧。」
從十七歲到現在,我從未見過陸珩這樣失態。他扣著我手腕的那隻手,用力到指尖發白,嗓音也是澀然的:「不。」
「不能結束,江娆,你答應過我,不會再離開。」
我沉默片刻,輕聲道:「那你就當我不守信用,是個惡人,陸珩,讓過去結束吧。」
說著,我一點一點地、用力地從他手中抽出我的手。陸珩直直地站在那裡,望著我,似乎生機在這一瞬間從他身上盡數流逝,隻留下一具空殼。
但,總會過去的。
正如許多年前的我。
「你喜歡上別人了嗎?」他問我,「江娆,你不再喜歡我了嗎?」
「不……我喜歡過你,但如今計較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陸珩,太久了,就讓過去停在過去,我們總要跟著時間往前走,不要再回頭了。」
說完這句話,我不再看他,轉身走了。
14
家裡空蕩蕩的,其實陸珩住進來這麼久,沒有添置太多東西,離開時也一件都沒帶走。
我坐在沙發上時,賀言打來了電話。
「江娆,還有一星期我們就要開學了,我的暑期實習也要結束了。」
我揉了揉太陽穴:「我知道,實習證明的章我已經蓋過了,你明天去我辦公室拿。」
電話那邊安靜了片刻,賀言的聲音再響起時,帶著一絲輕微的緊張:「等我開學後,我們還可以經常見面嗎?」
「當然。」
賀言非常擅長得寸進尺:「我現在就想見你。」
「那你就過來吧。」我躺在沙發上,懶洋洋地說,「我喝了酒,不能開車去接你,你自己打車。」
「不用了。」
賀言的音調微微地上揚:「我已經到樓下了。」
縱使沒有見面,我也能想象出他在電話那邊微微翹起的唇角,和少年飛揚的神情。兩分鍾後門鈴被按響,我走過去,剛開了門就被緊緊地抱住。
少年身體的曲線緊貼過來,連同他灼熱的體溫,和從室外帶進來的溫暖又湿潤的風。
賀言抱了我好一會兒才松開,又過去按亮頂燈的開關,明亮的光芒頓時從天花板流淌下來,驅逐了滿室昏暗。
桌上放著我沒喝完的威士忌兌蘇打水,賀言瞅了一眼,衝我晃晃手裡的東西:「姐姐怎麼一個人喝酒?我帶了點兒吃的來陪你。」
於是這天晚上,我和賀言在客廳席地而坐,喝到半醉間,看完了一部電影,《情書》。
看到最後,畫面暗下來,賀言湊過來吻我,聲音裡帶著三分醉意:「姐姐,好喜歡你。」
「我知道。」
「我總是怕你不知道,我有多離不開你。」
他抱住我,手指繞著我散落後背的長發:「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就看過這個片子,從那之後我就知道,如果喜歡,就要立刻說出來,不然可能會成為永遠彌補不了的遺憾。」
賀言溫熱的指尖停在我後背突出的蝴蝶骨,漸漸地變得灼熱。
我閉上眼睛,輕聲地問他:「你在暗示我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