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留在這裡吧。」
我偏過頭去,忽然嘆了口氣:「嚴景軒,其實我不是什麼好人。」
「……彼此。江娆,我早就說過,我們是同類。」
他喉結滾動兩下,指尖勾過來,吻了吻我的眼睛又退開:「我去把次臥收拾出來,今晚你住那邊。」
9
悶熱的六月結束後,賀言打來電話,告訴我,他考完試了。
那時我正跟陸珩坐在落地窗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海面,陸珩的瞳色本來就淺,陽光照下來,將海面的藍倒映在他瞳孔之中,清澈得像是山澗泉水。
然而,在我接起電話後,那片清澈瞬間便褪成了深邃的漩渦。
「姐姐,我考完試了。」電話那邊傳來賀言雀躍的嗓音,「今晚我們可以見面嗎?」
我靠進陸珩懷裡,懶洋洋地說:「今天不行,我在度假。」
他在那邊沉默了一下,忽然有些警覺地問:「你和誰一起去的?」
「乖,有些話問明白就沒意思了。」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陸珩身上襯衫的扣子:「過兩天回去後我聯系你。」
電話掛斷,我從陸珩懷裡直起身子,回頭看去,他仍然筆直地坐在那裡,脊背不肯彎下半寸。
我嘆了口氣:「你想拿到的那筆合同,我已經跟春景那邊打過招呼了,他們答應我,會優先考慮陸氏的方案。」
以陸珩一貫的傲骨,開口向我求助,大概是難於登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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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非不知道,陸嚴廷過世後,留下了陸氏這個誰也不想接手的爛攤子;而陸珩回國後,為了他母親,不得不擔起重任。
「……江娆。」
「你不要覺得有什麼負擔,就當是我報答你當初幫我的那麼多次吧。」
陸珩抿了抿唇:「我當初幫你,並不是想你報答我,是因為我喜歡你。」
我眯了眯眼睛,貼過去親了他一口,笑著說:「我現在幫你,當然也是因為我還喜歡你。」
那天晚上,我牽著陸珩的手坐在沙灘上,湿潤的海風迎面吹過來,掀起他額前的碎發,皎白的月光把那張好看的臉照得越發清冷。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高中的時候,高二那年的暑假,我和陸珩也曾單獨地跑去看海。
那個夏天悶熱又潮湿,我穿著破舊的校服裙,那上面曾經被人潑了紅墨水,我用消毒水漂洗了很多遍,洗到裙子布料發硬、褪色,才看不見那大片斑駁的紅色。
「我給你買了幾條裙子。」
並肩站在海邊時,陸珩輕聲地對我說,「就放在學校對面的那間房子裡,這個暑假我不在那邊,如果你在家待得不舒服,可以過去住。」
他把一枚鑰匙放進我手裡,那點冰涼又堅硬的觸感貼在我掌心,卻化作奇異的無形的暖流,沿著血液一路流淌進心裡。
「其實我很後悔。」我身邊的陸珩忽然出聲,「當初,我不應該出國。」
我側頭看了他一眼:「但就算你不出去,也救不了那時候的陸家,反而會連累你自己。」
「……不是因為陸家,是因為你。」
他輕輕地、小心翼翼地牽起我的手:「江娆,我都清楚,你從那個地方一步步地走過來,站在今天這個位置不是容易的事情。你一定受過很多委屈,但那些時候,我都不在你身邊。」
「我對你有愧疚。」
我本以為自己早就沒有真心了,但聽到這六個字時,心頭忽然鑽出的尖銳疼痛讓我驟然意識到,過去那些年歲於我而言,比我自己想象得更加重要。
至少在我前二十年的生命裡,陸珩是唯一僅剩的軟肋。
我長出了一口氣,從包裡摸出煙盒,取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咬在嘴裡。那一秒的停頓之後,我忽然意識到,此刻在我面前的人是陸珩,他並不會像賀言那樣,乖巧地湊過來給我點煙。
陸珩就是陸珩。
他的喜歡從來毫無保留、赤誠可貴;他的真心,自始至終都是幹淨的。
當初他剛轉學過來時,我在學校裡的名聲已經很難聽。
其實有些話,那群人並沒有說錯,因為對當時的我來說,美貌已經是唯一可以用來換取生存所需的東西。
繼父把家裡所有的錢都輸在了賭桌上,我甚至交不起那學期的課本費。
而當那個高年級的男生告訴我,他願意承擔我的生活支出時,我的確是要答應的。
哪怕他說這話時語氣極度輕蔑,甚至帶著侮辱的意味。
哪怕那五百塊錢是被他甩在我臉上,散落一地,又被我一張一張地撿起來的。
在生存面前,自尊和驕傲本來就不值一提。
可是陸珩出現了。起初我以為他隻是路過我的生命,不會有半分的停留。
但他在走廊上停了下來,轉過身,走到我面前,俯下身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哪怕所有人都告訴他,我便宜又不要臉,用五百塊一個月的價格就能買到,但他一句都沒有信過。
那兩年,陸氏在學校設立的專項獎學金,總是雷打不動地有我的一份。
「不……是我對你有愧疚。」
我呼出一口煙霧,看著它在月光下與風糾纏在一起:「你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情。陸珩,是我變了。」
我已經不是十八歲那年的我,對當初的江娆來說,陸珩就意味著全部的真心;可現在,我見識了更遼闊的世界,得到了曾經不敢想象的東西,於是就想要更多。
「當初我一直想,高考後我們要再來一次海邊,到時候,我就要穿著你送我的裙子,把我親手寫的感謝信交給你。」
但我終究沒有等到那樣的機會。
高考結束的當晚,陸珩就被他母親匆匆地送出了國。
後來我獨自去了一趟海邊,把那封信扔進海裡,站在那裡聽了一夜浪潮的聲音。
我掐滅手裡的煙,先一步站起身來:「天晚了,我們回去吧。」
10
春景最終決定與陸氏達成合作,回去後,陸珩又開始忙公司的事情。
挑了個空闲的時候,我聯系賀言,約他在之前常去的一家餐廳見面。
大概是因為那天匆匆忙忙地掛了他電話,小孩來時興致不高,故意板著臉坐在對面,一副「你快來哄我」的神情。
「是姐姐不好,那天不該掛你電話。」
我從包裡拿出一個盒子,推到他面前,「補償你,好不好?」
賀言沒接,反而抬眼看著我:「學校讓我們找暑期實習,姐姐要補償我,就讓我進你的公司實習吧。」
我挑了挑眉,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已經從隨身的背包裡取出兩頁紙遞過來。我低頭,大致掃過一遍,發現那竟然是一份簡歷。
「當然了,我沒有讓姐姐徇私的意思。我在校兩年一直是滿績點,拿的全額獎學金,這樣的履歷,姐姐看下可以通過嗎?」
賀言有顆虎牙,笑起來時會露出尖尖的一角,令他平添了幾分孩子氣,看起來萬分可愛。
我把簡歷接過來,淡淡地笑道:「當然可以,隻不過以你的履歷,其實有更好的選擇。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內推去更大的公司。」
話音剛落,我的手就被握住了。
「姐姐難道不知道我的心意嗎?」他唇線緊繃,神情難得有些冷然,「進什麼公司對我來說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和你在一起。」
「賀言,你還小,至少應該為你的未來考慮考慮——」
「我考慮過了。」賀言認真地看著我,「江娆,我希望我的未來裡有你。」
我終究是在他坦蕩又真誠的目光裡敗下陣來,答應了他的要求。
第二天,我親自把賀言領進公司,交到了 HR 手上:「這是 N 大的賀言,今年大二。這個暑假會在公司實習兩個月,你讓商務部門那邊給他安排工作吧。」
我臨走前,賀言什麼都沒說,結果一回辦公室,我就看到他發來的微信:「姐姐,中午一起吃飯嗎?」
「今天中午不行。」
我一邊回他,一邊打電話跟嚴景軒確認行程:「我和嚴總等下就要出發,再去朝和那邊一趟,今天如果能順利地定下最終方案,下周一就可以籤合同了。」
「半個小時後,我的車會準時到你樓下。」
嚴景軒說。
「好。」
我掛了電話,看到屏幕上賀言那邊「正在輸入中」的字樣閃爍了很久,才發過來一句:「好。」
其實我很清楚,在面對事業有成、仿佛永遠從容不迫的嚴景軒時,賀言會有強烈的不安全感。
我與他的開始,最初不過是起源於單純的荷爾蒙,情濃時難以割舍;可一旦淡下來,結束也不過是兩句話的事情。
但他不知道。
因為利益糾纏在一起的關系,也很容易因為利益衝突而結束。
我和嚴景軒在朝和待了大半天,終於敲定了最終方案。
離開時我與他並肩坐在後排,正要閉目養神,就聽到他的聲音:「你把那個小賀弟弟安排進公司了?」
我揉了揉太陽穴:「嗯,他們學校要求暑期實習,我就讓他過來了。」
「初戀回來了這麼久,你還是沒和他斷了。」嚴景軒淡淡地說,「看來你真的挺喜歡這個。」
我沒有接話,司機已經一言不發地發動了車子,倒退的景物裡,氣氛安靜許久,嚴景軒忽然開口:「江娆,你什麼時候才能玩夠呢?」
我的手在額頭上頓住,即便不轉身,也能感覺到他帶著侵略性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
沉默片刻,我淡淡道:「說什麼玩不玩的,嚴景軒,你還不是一樣——」
他低笑一聲:「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現在就帶你回家,告訴老頭子,我要和你結婚。」
「我不願意。」
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語氣有些冷硬,定了定神,才接著道,「有些事情還是維持現狀的好,否則覆水難收,誰也不想看到。」
嚴景軒不比賀言的倔強和率直,他聽懂了我話中尚未直白表露的意思,於是一句話都不再說。
他是個足夠耐心的獵人,在沒有一擊必殺的把握時,不會把獵物逼入絕境。
但我不想做那個獵物。
後面幾天,賀言忙著學習公司相關的業務,我去看過他兩次,隔著辦公室的玻璃門,看到小孩坐在電腦前,一臉嚴肅地盯著屏幕。
認真的神情讓他褪去了幾分殘存的孩子氣,看上去竟也有了幾分獨當一面的冷峻。
但中午一起吃飯時,他又會變回那個纏著我撒嬌的賀言。
和朝和籤完合同,我把公司的一半人力都陸續投入到這個項目上,賀言也跟著參與進來。
那天,他所在的小組因為方案的一個修改點開會,我去旁聽時才發現賀言不在。
散會後,我在走廊等電梯,卻從虛掩的門縫兒看到賀言站在樓梯間內,似乎正在打電話。不知道那邊的人說了什麼,他繃著臉,面無表情地說:「我不需要你管。」
「實習的公司我已經找好了,不用你施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