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當初發覺我被欺負時,陸珩也這麼跟我說過;但八年時光流轉,如今錯位顛倒,開口的人變成了我。
隻是與我當初不同,陸珩還殘留著幾分驕傲。
他僵了僵,良久才輕輕地應了聲:「……好。」
下樓後,嚴景軒那輛賓利果然已經等在下面。我拉開車門坐進去,他遞過來一杯熱美式和一個貝果:「我估計你是來不及吃早餐了,正好讓阿姨多做了一份。」
我隻接了貝果:「家裡有人熱了牛奶,我已經喝過了。」
嚴景軒挑了下眉:「初戀回家了?」
「嗯。」
「那不是正好和昨天的小賀弟弟撞個正著?」他搭著椅背,衝我微笑,「江娆,你這可真是渣得明明白白。」
我並不想接這個話茬:「所以,你昨天是因為解除婚約被叫回了家?」
「是啊。她專程跑過去告狀,老頭子氣得要命,勒令我必須馬上回家一趟。」
嚴景軒合上眼睛,懶洋洋道:「我也告訴他了,那種嬌小姐不是我的菜,我永遠不可能和她訂婚,結果老頭子非要我說自己喜歡什麼樣的。」
「然後呢?」
「然後,我就告訴他了,我喜歡你這樣的。」
我咬貝果的動作一下子頓住,轉頭望著他:「你認真的?」
正對上他睜眼看過來的目光:「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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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隻是從他眼底一閃而逝,隨即飛速地變作慣常的慵懶和通透。
我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側過臉,避開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算了,合作這麼多年,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樣。」
嚴景軒能有什麼真心呢?
在我剛認識他不久的時候,他身邊總是帶著一個明豔到耀目的女孩,很多人都說,嚴景軒從未和一個女人在一起這麼久,又這麼縱容她,這大概就是他的真愛了。
然而沒過幾天,那女孩就哭著攔住我的車,聲淚俱下地求我讓她再見嚴景軒一面。
我轉達了她的哭訴,嚴景軒從頭聽到尾,眼神都沒波動一下:「知道了。下次她再打擾你,直接報警處理就好。」
我低聲道:「我還以為你挺喜歡她的。」
聽我這麼說,嚴景軒眨了眨眼,竟然笑了起來。
他轉過身,不緊不慢地往停車場走去,頭也不回地衝我擺擺手:「你會習慣的。」
正好這時,車停在了朝和公司門口。
嚴景軒似乎還想再說點什麼,卻到底還是把話吞回去,下了車。
我與他今天要來談的,是一筆十分關鍵的合同。
倘若順利地達成合作,不僅能讓他徹底地掌控嚴家的全部產業,也能讓我的公司進一步擴大規模。
因此我半點兒也不敢松懈,把修改過無數遍的方案拿上去,抓住對方需求最大的痛點一陣輸出,直到他們提出後續可以進一步商談具體的細節,我才算舒了口氣。
走出朝和公司大門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我拿出手機看了一眼,陸珩發來消息,說他今晚可能要住在陸家,不回來了。
我回了個好字,再往下滑,是賀言的消息,有十幾條之多,並且在我正查看的時候,又刷出一條新的:「姐姐,剛翻到了我們上次去 Livehouse 的照片,好想再和你一起去聽搖滾現場。」
年輕小男孩似乎有永遠用不完的精力和熱情,不僅熱衷於在闲暇的每一秒都纏著我約會,不在我身邊時,也會事無巨細地跟我分享生活。
和賀言在一起,我時常會被他感染,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大學時光。
那時的我並不自由,也不從容,但至少很年輕。
從記憶中回過神,我失笑,回了賀言一句:「好好考試,考完帶你去。」
發完這條,我順手把手機扔進包裡,抬眼就看到嚴景軒倚在車邊,正笑笑地望著我。
他身後,正有萬家燈火漸次亮起,玻璃幕牆反射光芒,深深淺淺地照在他的頭發上。
「走吧,今晚去我家?」
說來也奇怪,外人眼裡,嚴景軒是個涼薄到有些不近人情的人,但他在我面前時,卻總是與光相互依存,以至於我曾經因此錯覺他也有真心,險些因此心生妄念。
我坐進車裡,才發現開車的人是嚴景軒。
一個眼神瞥過去,他就輕輕地笑起來:「我讓司機先回家了,江娆,今晚我來做你的司機。」
8
我系好安全帶,靠在椅背上勾起唇角:「開車吧。」
事實上,我的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嚴景軒獨處過。
他是個不喜歡酒店的人,因此我們過去大多時間都是在他家。嚴景軒的家不像電視劇裡演的那些冷酷總裁一樣,色調沉暗,但全屋深深淺淺的明亮白色,也並沒有讓他看起來有分毫的平易近人。
我坐在米白色的沙發上,看著站在料理臺前的嚴景軒。
他正抬起頭來,望著我問道:「想喝什麼?」
「冰啤酒。」
結果他還是端過來一杯溫涼的檸檬水:「你還沒吃飯,空腹喝冰的對胃不好,先喝這個吧。」
「其實我的胃挺結實的,沒那麼嬌貴。」
我抿了口檸檬水,隨手放下杯子,湊過去看嚴景軒做飯。
雖然他一直有請阿姨的習慣,但其實自己廚藝也很好。我第一次來這裡時,剛談下一筆大合同,醉得腦子沉沉發痛,扒著馬桶吐了個昏天暗地。
一轉頭,嚴景軒就在身後,倚著門框,居高臨下地望著我,淡淡道:「其實你可以不用喝這麼多,隻要我跟他們說一聲……」
「不用,我總要證明,你的眼光沒有錯。」
我扯了幾張紙巾,胡亂地擦了擦嘴角:「況且我也不會永遠這樣,很快地,我就能坐在他們面前,和他們平等地談話。」
頓了頓,我衝嚴景軒笑了一下:「嚴總,借你一件衣服,可以嗎?」
嚴景軒拿了件他的襯衣給我,寬大的衣服穿在我身上,空空蕩蕩,兩條細白的腿從下擺鑽出來。我酒還沒完全醒,刷了牙,晃晃悠悠地去冰箱找水喝。
「別喝那麼涼的東西,你忘了自己當初生理期痛成那樣嗎?」
他走過來,把杯子從我手裡拿走。
我當然記得。那天從酒局下來,我的生理期突然提前,縮在車裡痛得死去活來,還是嚴景軒把我抱進醫院,血跡甚至弄髒了他的西裝。
說起來,他總是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出現,救我於水火。
「謝謝你當初救我——我說的是一開始的融資。」
他看著我:「你的能力,並不遜色於你的美貌半分,我隻是順水推舟。」
「但……像我們這樣的人,能從塵埃裡爬出來,已經是萬般不易的事情;如果還要再往上走,勢必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我盯著他,一寸寸地湊近:「你幫我把這個代價降到了最低,我很感激你,會回報你的。」
嚴景軒挑了下眉:「所以,現在這是回報。」
「不,是情難自禁。」
說完最後一個字,我的嘴唇也正好貼上他的。
後來我們都累得半死,我酒也醒了,光著腳跑去冰箱找吃的,半天也隻翻出一袋冷冰冰的吐司,還沒拆就被嚴景軒從背後拿走:「喝了那麼多酒,別吃這個,我給你煮碗面。」
我詫異地轉過頭:「嚴總還會做飯嗎?」
「嗯。」
他應了一聲,動作熟練地煎蛋、煮面,翠綠的新鮮青菜在沸水裡燙過十秒就撈起來,最後再點一點芝麻油。
不過幾分鍾,一碗熱騰騰的湯面就擺在了我面前。
我一邊吹涼滾燙的面條,一邊調笑地說:「我竟然有榮幸,吃到嚴總做的飯。」
他眼神都沒波動一下:「你要是喜歡,以後每次過來我都給你做。」
這句話他說得是如此自然,以至於我心中忍不住生出某些溫情脈脈的希冀。後來嚴景軒也的確助我良多,甚至連繼父和當初綁架我的那些人的死訊,都是他來告訴我的。
我盯著他:「是你嗎?」
他悠闲地翻過一頁畫冊:「是法律。我隻是找到了一些被藏起來的證據,順便交了上去而已。」
細論起來,嚴景軒真的幫了我很多,他幫我的公司起死回生,指點著我一步步地將事業壯大至不可輕易撼動的地步,甚至親自出手了結掉繚繞在我人生中長達二十多年的陰霾。
後面的事情,已經無法用簡單的商業合作來定性。
「你想吃意面還是燴飯?」
嚴景軒的聲音倏然響起,打斷了我的回憶。
「嗯……就燴飯好了。」
我坐在吧臺邊,支著下巴看他做飯。這個人好像永遠是優雅的、從容不迫的,就連做飯時也是如此。
冒著熱氣的燴飯被端上來,還有白瓷盤裡切成薄片的紅白色薄肉。嚴景軒把卷起的袖口放下來,在我對面坐下:「昨天帶回來的伊比利亞火腿,你嘗嘗。」
我握著叉子撥弄了一下薄如蟬翼的火腿片,忽然道:「你知道嗎?我以前,特別喜歡吃一個牌子的火腿。」
他沒有應聲,就坐在那兒,聽我講。
「其實連牌子都沒有,就是我老家那邊小作坊生產的一種用碎肉和澱粉捏合的玩意兒,還放了很重的調料。小時候我晚上寫完作業總是很餓,我媽就會從冰箱裡拿出來,切下一小截兒,泡在熱水裡給我吃。」
「一般吃完之後,我會連水都喝光。因為它有殘留的味道,上面還飄著一點兒油花。」
嚴景軒坐在那裡,從他一貫冷漠慵懶的眼睛裡,漸漸地湧出一種溫柔又悲憫的光。
「我以前總是自憐自艾,覺得那時候的日子真的很辛苦。可是後來我忽然意識到,至少我還有雜牌的火腿腸吃;而我媽,是一直餓著肚子睡覺的。」
命運的作弄不止如此,在她帶著我嫁給了繼父,艱難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轉時,卻忽然被查出了癌症。
醫生給出了兩種治療方案,她一個也沒有選,蒼白又憔悴地躺在病床上,告訴繼父:「我們就不治了吧。」
「娆娆要上學,以後還要嫁人呢,總要給她留一點兒嫁妝。」
「何況就算是治了,也不會好的。」
犧牲並沒有換來想要的結果,她去世後,繼父把家裡所有的錢都輸在了賭桌上,甚至連我都抵押出去。
再後來,我一手建立了自己的公司,漸漸地走到了從前不敢想象的高度,也吃到了許多從未吃過的東西。
但她卻再也不會醒過來,溫溫柔柔地倚在床頭叫我娆娆;或者和我一起路過名貴的玻璃櫥窗,指著模特身上的紗裙對我說:「等娆娆十二歲生日,媽媽就送你一件好不好?」
我閉了閉眼睛,把將要湧出來的淚水逼回去。
再睜眼時,嚴景軒的臉已經在近在咫尺的距離。
他俯下身,平視著我的眼睛:「江娆,都過去了。」
我眨了眨眼:「今晚我不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