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的喬翊車技刁鑽,陸璽和陳家宿激情酣戰,場面亂作一團。
他們誰都不曾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五個人再一次的瘋狂,不是在東棲島,而是在倫敦。
一輪紅日懸於天際,泰晤士河倒映出閃爍的光影,好似酡紅的晚霞,驚得岸邊的白鷗不停拍打翅膀。
空氣中響起激昂的奏樂聲,麥克風裡,主唱熱情如火的聲波,唱的還是那首粵語歌——
“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命運就算恐嚇著你做人沒趣味,
別流淚心酸,更不應舍棄,
我願能,一生永遠陪伴你……”
時光瞬間分分秒秒迅速倒帶,一直退回到在他們東棲島的那個暑假。
紅日的海邊,冷焰火如繁星點點,她踩著細軟的沙子,在四濺的水花裡又跑又躲,被哥哥們掩護在身後。
——咱們做個約定唄。
——十年後再來。
許織夏一隻手捂著頭頂的冠冕,一隻手和紀淮周牢牢握著,同他奔跑在倫敦的街頭。
灑水器自動旋轉,漫天降著人工雨。
混亂中一道水柱誤衝向許織夏,紀淮周一把提起她腰,如絲如霧的雨霧裡,她雙腳離地,被他抱著轉過一圈,水柱全衝在了他的背上。
就像當年在海邊,他全程在當她擋水槍的肉盾。
一落地,他們又牽住手,迎著那輪紅日,爭分奪秒地狂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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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累到喘不上氣,但許織夏覺得,她能和他一起,就這樣奔到世界的盡頭。
此刻奮不顧身的他們,像幾朵在黑黝黝的槍口下,照樣不依不饒盛放的羅斯德玫瑰。
那天有紅日,有樂隊搖滾的節奏,有四濺的水光,還有他們整整齊齊的五個人。
十年的約定約的不是東棲島,是約定的人。
這是他們遲到四年的十年之約。
許織夏朝著他手臂別過臉,躲著飛濺過來的水花,眼裡卻是笑盈盈的,一臉明媚。
他們在紅日下出逃。
奔跑著,紀淮周把她的手拉到唇邊,滾燙的溫度,吻在她的手背。
昨天的他們已經死去,今天的他們,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年輕的他們。
第56章 風傳花信
【我們在別人眼中是瘋子,但是沒有關系,我們在彼此眼中,是海上生明月,是良辰共此時。
——周楚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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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要活得理智的年歲。
理智,但不該失去野性。
四年前的紀淮周為她妥協,被扣下護照,自願戴上枷鎖,杳然不見她的夜晚似迷霧,他在倫敦街頭身形頹唐,漫無目的。
四年後也是倫敦的街頭,許織夏不遠萬裡來到他身邊,奮不顧身拉他出逃。
重要的不是逃亡的意義。
重要的是那一刻,他們與自身靈魂的距離如此之近。
而他極其需要這樣一個時刻。
將他們身不由己分離四年的陰鬱,將與紀淮崇的此生錯過,將對周故棠的悲哀和對紀世遠的恨,將心裡所有壓抑的情緒,通通宣泄出去。
在潮湿而暴烈的瘋狂下,他們奔進港口,上了即將起航的貿易船。
一艘西洋貿易三桅帆船。
低矮而逼仄的一間船艙裡,木質床板上鋪著層深咖色陳舊但幹淨的棉被,旁邊有幾隻橡木桶當床頭櫃,那頂冠冕砸上面擱著。
許織夏雙手撐在床邊。
一切狂歡都平息了,她卻沒有陷入情緒的鍾擺效應,沒有落寞和空虛。
她靜靜坐著,望向那面船舵形的圓窗戶。
夜色漸濃,海上一輪明月,粼粼光映,海面蕩開航行波,如發光的絲綢,夜晚海水的藍色,深得像那人的眼瞳。
艙房的木門“吱呀”開響。
許織夏回眸。
畢竟不是客船,條件簡陋,艙門矮他一截,他進來時還得彎下脖頸。
許織夏看得笑起來,鹿眼眯成月牙。
紀淮周瞥她一眼,哼笑著關上門,過去坐到她邊上,展開帶回來的那塊新毛巾,蓋到她頭上。
許織夏乖乖由他擦著自己半湿的頭發。
可能是體力透支了,她聲音很是柔軟:“哥哥,我們上船了,陸璽哥他們怎麼辦?”
紀淮周若無其事:“不管。”
許織夏低著臉,向上瞟他。
放在尋常,她肯定要說不能這樣,但那天的經歷實在太過奇妙,再荒謬的事想想似乎也都是合理的。
於是她一反常態地笑了,露出部分整齊潔白的牙齒。
紀淮周跟著抬了下唇,神情卻故作肅沉:“都在海上漂泊了,還笑呢。”
許織夏腦袋被他擦揉得微微搖晃,輕聲說:“……好像在做夢。”
他佯裝著,戲謔道:“知道自己多瘋了?”
她嘴角笑痕加深:“但是特別開心。”
他們仿佛是幾個熊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世界當成了一個巨大的遊樂場。
在遊樂場裡,一切荒誕和癲狂都被允許,唯一不允許的,就是沒有盡興。
盡管無釐頭到了極致,但往後每每想起這一天,許織夏就覺得,頭頂炸開了美妙的煙花。
腦中不經意間閃過一道光,許織夏頓時如夢初醒,一激靈挺直腰背,連忙在胸間摸索。
隔著毛衣觸摸到戒指的硬度,她才舒了口氣。
紀淮周勾起唇角,給她擦完,再胡亂擦了兩下自己的短發:“怎麼了?”
許織夏解開後頸的項鏈扣,黑銀獸面骨戒掛在鏈子上晃了晃,被她輕輕放進手心。
她託著項鏈,捧到他眼前:“哥哥。”
橡木桶上一盞煤油燈,橘黃的光暈包裹在狹小的船艙裡,銀曜石折出淡淡的光澤。
紀淮周瞳孔忽縮,擦頭發的動作同時止住。
“白天太混亂了,我沒有及時給你。”許織夏因話題的沉重,眼睛逐漸酸澀。
紀淮周盯著她掌中的骨戒,喉頭發緊。
良久,他終於艱難開啟嘴唇,嗓音明顯啞了:“哪兒來的?”
許織夏悶著鼻音:“淮崇哥哥給我的……”
紀淮周眸子裡有罕見的驚愣,徑直望進她眼底。
不止是心疼他,許織夏也很內疚,假如當年她清醒一點,沒有偷喝冬釀酒,或許哥哥能早早知曉這件事。
而她一個貪嘴,耽誤了他們這麼多年。
許織夏呼吸堵在嗓子眼:“他放在我那隻小布袋裡,小時候……應該是我們第一年在棠裡鎮,臘月那時候……”
心中情緒翻湧,幹澀難言又急於告知他。
她愧疚且悲不自勝,大腦缺氧,聲線都顫了:“我見過他……對不起哥哥,我忘記了……好像就在書院門口,他還跟我說話了……”
“淮崇哥哥他來看過你的……”
她愈發語無倫次,犯錯了似的,低著哭腔,眼裡有水霧,好似自己是造成他們錯過的罪魁禍首。
紀淮周胸腔有了窒息感。
就算心髒被千刀萬剐了,他也能做到不表現出一絲痛楚,連撕心裂肺都是啞火的。
但見她自責,他一陣難忍的鈍痛。
從看到紀淮崇留下的遺書,到現在,他在一天天地釋然,因為她的存在,能給他一種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心理補償。
但是坦白講,他仍有磨滅不掉的遺恨。
或者說是最後那絲放不下的執念。
可她一有負罪感,什麼遺恨什麼執念,在他這裡瞬間就都無關緊要了。
在過去久遠的某天,他踹陸璽下河的時候說,人們隻會懷念死人。
但現在的紀淮周不這麼想了。
逝去的人放在心裡,活著的人得要百倍珍惜。
紀淮周扶著她,讓她的臉靠到自己身上,輕輕拍撫她的腦袋。
“知道了。”他重復:“哥哥知道了。”
許織夏眼睛在他頸窩壓了會兒,被他摸著頭,局促的情緒輕易就平靜了下來。
她遲半拍地感到不對勁。
慢慢抬起臉,模樣有些懵:“哥哥,怎麼是你在哄我……”
紀淮周就著抱她的姿勢,胳膊彎過她後腦勺到前面,掐了下她的臉蛋:“你長這麼大不都是我哄的?你還想讓誰哄?”
她不是這個意思。
許織夏看著他:“不是應該我哄哄你嗎?”
紀淮周被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惹笑,煞有其事:“是啊,那怎麼會這樣呢?”
他抬了下眉骨:“哥哥委屈慢了?”
許織夏忽然間意識到,自己講著講著,就先哭哭唧唧的了,都沒給他反饋情緒的機會。
她復雜的心情又多了幾分窘迫,項鏈再一次捧過去給他:“哥哥你先收好。”
骨戒躺在他的視線下,紀淮周眼神隨之恢復了深邃和沉靜,不知他所想,但片刻後,他突然牽唇笑了下。
他伸手,捻起她手心的項鏈,撥開她披散的長發,俯下臉,將項鏈扣回到她頸間。
他鼻息暖在她的耳畔,許織夏老實坐著沒亂動,但費解地喚了他一聲:“哥哥?”
隨後他直起腰,氣息退回去。
紀淮周擺正墜在她胸前的那枚骨戒:“他給你了,就是你的。”
許織夏詫異張開唇,不安地說:“可這是淮崇哥哥的遺物,怎麼能給我呢。”
紀淮周沒說話,他剛剛想到的,是紀淮崇摘抄在信裡的那句,這世界沒有真相,隻有視角。
他所認為的錯過,在紀淮崇的視角裡,其實是蓄意的成全。
紀淮崇所有的作為,都是為他,僅此而已,無論重來幾回,他的哥哥,都會這樣做。
如果換作是他和小尾巴,他身為哥哥,無疑也會如此選擇。
所以他不是失去了哥哥,而是得到了一份永不消逝的深厚感情。
“不。”紀淮周冷不防低聲。
他低斂著眉眼,語氣溫沉,仿佛是在對自己說:“我才是他的遺物。”
短暫沉默了兩三秒,他便抬起眼。
許織夏不知為何眼睛又有些酸脹了,她手握到身前,摩挲著骨戒的紋理,和他對視著,輕輕屏著氣,帶著些許宣誓的認真:“我會好好保管的。”
紀淮周唇角彎出括號。
他拉過她另一隻手,把自己的手放進她手裡:“還有哥哥呢,要不要好好保管?”
平時他講不著調的話,許織夏總是或羞或惱,但此刻許織夏萬般情緒在心頭,心柔軟地一個勁陷落下去。